人人有個未了願

世界日報
王鼎鈞

人人有個未了願，「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不到黃河心不死」，這些俗語才會成為不朽的名言。

我常把《新約》的主禱文當做一篇「未了願」看，基督向上帝祈求，其實也是向人間許願，心情之虔誠，語氣之懇切，足以感動一切關懷天下蒼生的人。這是一種文學的感動，可以與宗教信仰無關，有文學修養的人可以在許多文件中得到，例如孫中山先生的遺囑。

遺囑雖是由他人執筆，但執筆人長期追隨中山奮鬥，受其感召，心念相通，下筆成文自然契合，這就具有文學的條件。這位革命領袖不誇述「已成」，只囑託未成，殷殷拳拳，諄諄念念，任何一個想建立合理社會、想樹立國家尊嚴的人讀了，他的心大概會惻然怦然，他並不需要是國民黨員。

諸葛亮的〈出師表〉若從「未了願」的角度去讀，那就「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唐代詩人詠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得其三昧。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也是一篇未了願，由寫景而言志，這才將境界擴大，調門拔高，在同類作品中列為「觀止」。至於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陸游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更是顯而易見，毋庸細表了。

我讀《孟子》末段，驚為最別開生面的一篇未了願。他先「發明」一條歷史定律，認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他由堯舜說起，然後歷述聖君賢相，數到孔子以後，竟然沒個人物符合他的史觀。最後他感歎「然則無有乎爾！終亦無有乎爾！」聲音節奏竟有要哭出來的樣子。我並不認同他的歷史定律，但是他盼望天下大治，百姓安樂，情詞迫切，如果他想哭，我亦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