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再多一天更多的愛

夏樹

電視上，報告新聞出現台灣首富郭台銘與香港影星劉嘉玲過從甚密的誹聞，旁邊有人問，唉，郭台銘不是很愛她的妻子嗎？怎麼妻子過世沒多久那麼快就有了新對象。我聽了，直覺就說，活著的人還是要繼續活下去啊。

將這件事說與你聽，你說你也是這麼想，活著的人，還是得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呀。

丈夫與妻子，身在情在？！〈家後〉，一首很美很美的台語歌，先唱說：「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我會讓你先走�因為我會嘸甘�放你為我目屎流」，後唱著：「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你著讓我先走�因為我會嘸甘�看你為我目屎流」。海海的人生，有時無常的運命，牽你的手，我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死還是我活，都一樣，注定有人要，為「伊」目屎流。

「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愛玲說，那是詩經中最悲哀的一首詩了。〈傾城之戀〉裡，范柳原與白流蘇愛得實際又動盪，香港劫後，他二人決定登報「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的結婚啟事，可就有「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范柳原忽忽打起了寒顫，向流蘇說：「現在你可該相信了：『生死契闊』，我們自己哪兒作得了主？……」

上耶，你死我活，真的，自己哪作得了主。

我翻著手上這本書，《奇想之年》，指給你看，那一段話：

人生變化如此之快
轉瞬之間人事全非
來不及吃過晚餐，你即棄我而去
以及我的自憐

這是作者瓊．蒂蒂安在事情發生之後，最先寫下的幾行字。「人生轉瞬即變」，我懂，事情通常發生「在平凡無奇的一瞬間」，我也懂，但「我的自憐」，背後卻有我所無法想像的哀慟，排山倒海襲捲而來。還來不及坐下來吃晚餐，蒂蒂安的先生約翰與她說著話，「然後他不說了」。從此約翰再不能說出任何一句話。急救、送醫、宣告死亡、發殤弔亡，蒂蒂安在事情發生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所能寫下的就是這幾行字。

我指給你看，書上特別用粗黑的字體標示，觸目驚心的那幾個字：「你棄我而去」。

你死了，我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活著的人，還是得繼續過自己的日子呀。你說。

在事情發生的同時，蒂蒂安唯一的女兒正因不明原因病危，陷入昏迷，一連串加護治療、手術搶救、複雜的醫療行為，一波一波出入院的倉皇無助，讓新喪的蒂蒂安必須繼續活下去面對，「生與死」的永恆拔河。一夕之間，與你最親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永遠離你而去，一個站在幽明之界，隨時都? 野i能回不來了。蒂蒂安的奇想之書，看似冷靜，其實動不動就熱淚盈眶，正如出版社所介的，被譽為美國版的《我們仨》。是的，我們仨，幾年前初初讀到這本楊絳的哀傷之書，我記得你說過，感傷到街上看到人間夫妻攜手都會想到我們倆，心下顫痛。

因為愛，所以不捨，因為不捨，所以靈魂顫痛。你也曾靜靜聽我說，電影《影子大地》裡，C. S. 路易斯失去摯愛的天問與悲痛，那是每個人都得獨自去承受的，哭過的長夜。《奇想之年》的蒂蒂安，面對死神的黑色斗篷，同樣重疊著路易斯的影子在說：「彷彿我們也死了。彷彿我們此刻已不再活著。彷彿我們未來連一天也沒有了。」

你，如何去過，沒有我存在的未來每一天呢？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生為莊子妻，死為天地魂，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真不知是幸還是悲。不鼓不歌，無來無去，莊子的大智慧，至樂無喜，你說你不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做人之難，就在這難以割捨的生死關頭，所以我們也有入地獄尋妻的奧菲爾斯，七弦琴的傳奇可說。

生死齊觀的人說得有「理」，勘不破生死關的人「情」之所鍾，鼓盆、彈琴，其實都在超脫，生命走到最後的死亡悲歌。

「比再多一天更多」，我愛你，比再多一天更多──蒂蒂安在約翰離去後不斷跟徘迴在生死邊緣的女兒這樣說著──「就像你常對我說的」，比再多一天更多的，愛，或是，比再多一天更多的思念，幫助我們走過，親愛的不在身邊的每一天。我想，奧菲爾斯一定也是這樣聲聲喚著他心愛的尤麗迪絲。七弦琴夜空嗚咽永遠是什麼──我愛你，比你所能知道的更多，更多，更多。

莊子之妻好走。

這「比再多一天更多的愛」可以給別人嗎？我們要如何遣悲懷呢？大家都說，時間是療傷的最好藥方，因為未來的日子還是得活著，是耶非耶，不到那時候，誰會知道自己的心，是會碎、會冷、還是會死。別人的不幸，竟是自己的安慰，我輕輕閤上這本小書，《奇想之年》，死亡的尊嚴與活著的考驗，生生不息地相扣，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比再多一天更多，愛到何時算何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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