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日月長

夏珍

「所有事情的背後，都存在著一種無懈可擊的因果關係，只要你退得夠遠，整個模式就會在你面前一目了然。」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偉大的數學家高斯說的。

至於他為什麼會說近乎哲學的話？在我這個數學笨蛋眼中，數學與哲學，原本就相去不遠。我也沒這本事探究邏輯與宿命，為什麼最後竟會殊途同歸？高斯引我注意的，不是哲學與數學；講來不怕臉紅，而是彩券與麻將。

「自由與偶然，其實都是因為相距不夠遙遠，所以，基本上都只是距離的問題。」…這句話，還是高斯說的。

誠實以告，我根本沒搞清楚他倒底要說什麼？接下來我就搞懂了。他說，至於跟概率有關的規則，因為不是自然法則，所以會有例外，比方說，買彩券，任何人都可能贏；買彩券能否中頭彩，和聰明智慧是不相干的，任何人不論賢愚富貴或倒楣，都有中彩的機會，只等著天神眷顧吧。

你和道，天神只有一個，即使算上各式宗教的各種上帝，兩個巴掌數得完，有限的神要管無數的人，這意思就是概率上確乎有機會，但這中彩的機會，差不多近於零，這就是為什麼我幾乎不買彩券的原因。特別是，當人的運勢本來就不那麼旺的時候，大可不必透過一張手一摸就糊掉的傳真紙彩券，告訴你：運勢有多背。

不過，打麻將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這和高斯無關，就像我搞不懂數學一樣，高斯肯定不了解麻將是怎麼一回事，這讓我稍感平衡些。麻將既是國粹，老祖宗花在上面世世代代的時間和精力，多少匯聚了點道理，當然，這道理同樣有很大機會是歪的。

比方說，「牌場見性情」，老祖宗既然如此教誨，世世代代就這麼傳下來，既有趣卻也很要命。丈母娘挑女婿，十有八九得從牌桌上見真章；孫兒輩打從小，小巴掌會握拳開始，就跟在奶奶、外婆、或者爸爸媽媽膝上，專等著自摸的那一張牌。天曉得這是什麼規律？萬一這奶娃子厲害，竟一摸就胡了，從小這孩子在長輩心目中，就是好命能富貴的那一個；反之想像得到，坐長輩腿上老摸不到好牌的奶娃子，一生在長輩心目中的印象就是眼淚鼻涕掛一臉的倒楣樣。

四方圍城，舖排開來，活脫脫就是一張戲台子。四家眼對眼，有人談笑風生，有人悶聲不吭。緊張的時候，四家都搞心戰喊話，噱頭十足，吵得很；一家特背的時候，那可要人命了，脫衣張傘罰牌跪，不吃不碰不講話，都是在「做法」；還有一種人，搞得是碎嘴做法術，簡簡單單打張東風唄，他偏不，出手就來這麼一句「萬事俱備，不欠東風」，這不是有病嗎？東風也罷，出手一張西風，此人還有話說，「昨夜西風凋碧樹」，念得眾家七葷八素，頭昏眼花；你還得慶幸他不是打出一張南風，否則一曲〈夜來香〉，從「那南風吹來清涼」開始唱起，一把胡了他老兄歌還沒唱完。有沒有效？不知道，但我真看過做了法後，背家逆轉興旺的，而且旺到一家吃三家，當然很有可能是聽得心煩，讓他算了。

咱們家的年，好像都得在牌桌上過。打小懂事起，過年的印象就是大人打麻將，小孩擲骰子或玩廿一點。每個娃兒能走路就得上桌，躲都躲不掉，在桌上緊張地計較自己是輸是贏不打緊，還是盤算自己的表現，就是牌品啦，在長輩心目中到底佔多大份量。大人的品頭論足，在我看來，比輸贏還讓人頭疼。

逃不掉，就面對；不過就是比個輸贏，在牌桌上，只要不怕輸，那還有啥可怕的？我就靠這熊胆，坐上桌就先裝腔作勢一番。打牌輸贏和智慧有多大關係，迄今我還找不出一個規律，不過，在我看牌經驗法則中〔注意：只看牌不打牌〕，氣勢佔輸贏的比例通常更高一點，愈是怕輸的愈是輸得慘；智慧往往要用在收手的時刻，不論是輸是贏，總有夠了的時候，贏了不走更待何時？或者還不走要輸到何時？我的第一場牌局，印象中是廿一點，贏錢走人。從此，我在老媽的心目中就是那個不缺錢的小孩，她不說我會贏錢，只說我贏了錢知道收手，輸就不至於慘敗。其實，長到這麼老，真下場賭博的次數，兩個巴掌數得出來。

小時候不明所以，就像高斯說的，退得夠遠，圖像就整個浮現你面前。麻將一定程度是性格決定論。急躁的人就容易搶張、做大牌、然後出錯，結果贏局都會打成輸局；龜毛的人當然萬事從容，可打牌最怕龜毛的人，不過就是一張牌，不過就是輸一把，他能想上半晌，麻將的趣味就全沒了，趣味沒了不打緊，他還未必贏得了錢。

從小觀賭的好處是，看盡輸贏的嘴臉。最重要的，儘管麻將是性格決定論，讓沒完全解事的娃兒，一把輸贏練胆氣，練不出胆氣的，看到有限的紅包，盡入他人的口袋，經此一嚇，大概再賭也賭不到傾家蕩產的地步。這麼簡單的道理，老爸走了才突然間通透。

金豬年，第一個老爸不在的年。過年的規矩還是得守著。回了娘家，丈母娘和女婿們一桌圍城。女兒們招呼著大大小小的毛頭孩子，也是一桌，伺候加起來不到卅歲的三個公主少爺，砌牌有模有樣，就是一雙小手抓不住幾張牌，偶而稀里糊魯塌一地，就得滿場打轉給四家砌牌。砌牌事小，小手抓了牌來看不懂，還得技術指導，頂好搞成三加一家全聽，胡了就是運氣。一輪下來，腰酸背痛，打麻將比上人生哲學課還辛苦。

孩子們打麻將，進出籌碼，輸贏不傷根本。散場前，就得來一趟真槍實彈的擲骰子，從十元一注，百元一注，到最後千元一注都出籠了。孩子們圍成一圈，漲紅著臉，兒子百元一注從頭押至尾，贏了不少，老想落袋為安，走人為上；女兒這隻小豬，真犯太歲，從頭輸到尾，莊家最壞擲出二點，此娃就有本事打出個一點，全場笑倒，她大小姐氣勢不減，一注大過一注，倍數成長，最後一把口袋裡的錢全擺上了，照輸，算算她竟連輸了九把。女兒臉不紅氣不喘，轉身找錢還要再來一把，嚇得我抱了她就跑。

回家的路上，我笑著問女兒，「願賭要服輸，這話你沒聽過哪？」她那蘋果臉還沒退紅呢，抬起頭亮亮的眼睛，沒有一點不開心，清澈極了，連聲音都動人，「我好強嘛。」一句話讓我啞口無言，只能嘆口氣，「唉，萬貫家財不夠你逞強，何況，九成九你還沒這萬貫家財哩。不論輸贏，要懂得收手，知道嗎？」她點點頭沒吭氣，臉往我肩上一靠，竟睡著了。或許，真要退得夠遠，再退個卅多年，到我這般年紀，她才會想透徹，為什麼最後一把，硬生生被我給攔下，沒給她一次翻本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