賺錢、賺友情 也賺人生

吳淡如　

在藝文副刊上頭連寫三個「賺」字，不知道會不會激怒了讀者的眼睛。
沒關係，就把它當成一篇市儈文章吧。

大多數人想像中的文人，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他必須不改其樂。有好幾次參加座談或演講時，主持人在介紹我時都會加上：讓我們來歡迎「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作家──我總是會苦笑著看著他，心裡的OS是：你一定沒有看過我的作品吧，你搞錯了。

說我不食人間煙火，一定是錯的，說我「世儈」嘛，其實也有一點正確：我的腦袋裡向來有兩種背道而馳的聲音，很少達到共識，只能靠孰強孰弱來決定誰是老大；當初沒有選擇去當律師而選擇去當作家，證明我的感性戰勝理性；從來沒有把專門坐在家裡當作家，則是我至今仍然慶幸的理智選擇。

行動

我是世儈的。在我的成長環境中，我很明白一件事：錢代表某種自由。如果你沒有足夠的錢，你的自由與選擇常被困在小籠子裡。簡單的說：當你沒有錢的時候，你滿腦子想的可能都是錢；當你有足夠的錢，你才能去想不是錢的事情。

我窮過，也一無所有的在國外流浪過，一點也不喜歡窮。我記得當時在冬日冰冷的巴黎，因為省錢只能啃冷麵包的日子；我一直有工作，怕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寫作，然後一個人孤獨的在沒有陽光的小房間裡自己走火入魔精神分裂。

我是一隻蝙蝠，喜歡飛翔在現實的黃昏，也喜歡飛翔在夢幻的黎明，對於自己的變化，我一向調適得還不錯，只要我想，我通常就會變成行動派，我的掙扎不多。多年前我決定把主持電視節目當成工作，已有不少朋友搖頭嘆息；兩年前去唸EMBA，更證明了我的積極進取的俗不可耐。有些改變看來劇烈，不過，我自己倒沒有什麼太徬徨的徘徊。

朋友

每個人每天都在用錢，但是對於商、對於錢，不少人仍覺得別掛嘴上才清高。我曾讀過一位出版界朋友寫的文章，他寫道，某日上了飛機，忽然發現鄰近有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衣著甚有品味，正在看書，他靜靜的欣賞著那一幅美麗的景致，忽然發現她看的書書名與如何致富有關，當下倒足了胃口，對這個女人的印象大打折扣。

有這麼嚴重嗎？朋友的出版社也出過一些財經類書籍，也是個賺錢的出版社呀，怎麼了？女人看理財書有錯嗎？

我就是那種上飛機會拿Forbes雜誌看的人呢。

喜歡賺錢一定會世儈嗎？

人會到進入中年才來讀書，心裡一定有一塊空白需要填補，在經過兩年後，我們都同意：朋友最重要，也很明白：只有在校園裡才交得到真正的朋友的意思。唸EMBA，至少賺到了朋友。

平靜

有一位女同學，在入學前，她遭遇了人生中種種難以承受的傷痛。她的婚姻因為第三者的介入變了質，她選擇了離開與成全。最誇張的是：第三者竟然是她孩子的幼稚園老師。

創傷未癒，父親又忽然病逝，忙著處理父親後事時，哥哥又因為意外事故身亡，所有的擔子都落在她身上。工作忙碌的她，還是來唸書。不久，到醫院健康檢查，發現自己得了乳癌。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很乖巧的到醫院檢查，進行手術。

知道這件事之後，幾位醫師同學主動協助，一起觀察了她的Ｘ光片，研究如何幫她治療。其中一位整型醫師還很認真的對她說：「相信我的技術，萬一必須要切掉的話，我會幫妳重建得維妙維肖。而且，一定會做到ＤCup！」

「還好後來的結果並不嚴重，不用切除，否則，要裸裎跟同學相見，多麼尷尬！」

度過那麼多生命的難關，她的平穩讓我佩服。

其他沒有醫術的同學，也暗暗的提供友情溫暖。每每到了星期日，就會有同學溫馨相約，我們的聚會有時變成「老饕會」，有時變成「股友社」。我知道她勝我許多，我太毛躁，抗壓性大不如她。從她身上，我學到了「平靜」。

慷慨

我的同學其實是我看過最不用「利害關係」來交往的一群人。同學們都見過大風大浪，誰家有事，總能冷靜的傳達熱情。前不久，有位同學離了職，準備自行創業。竟有一位同學聽聞，對他說：「剛創業要省錢，這樣吧，我辦公室裡還有空間，就先讓你用好了，你可以在籌備階段，省下一筆錢！」

有人發揮了同學愛，使創業的同學得到了「免費創業辦公室」。錢不是壞東西呢。有錢，所以不計較。從他身上，我學到「慷慨」。

堅強

每個靠自己賺到錢的人，和每一個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長處。沒錯，唸EMBA的大多數都是有錢人和高階主管。有些人本來看起來油裡油氣、一開口可能都是句句打屁，但你了解他之後，會發現他其實是一塊和氏璧。

我曾經為班上一位同學，寫過一個「從三歲開始堅強」的小故事。

是這樣的，有一陣子，我因工作問題十分沮喪，這位平時只會插科打渾的同學，聽完我的狀況後對我說：「有人不喜歡妳，妳就要離開嗎？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是困難，也不值得沮喪！」

一個憂愁的人最生氣的，就是別人把你肩上千斤重的石頭看成一粒砂。我有些惱火，問他：「那什麼才叫困難呢？」

那天，他說了他幼年的故事：「我三歲就開始堅強。」

他人生的坎坷非常人想像。爸爸媽媽是韓國的華裔大學生，相愛的倆人結了婚，生下他，卻在當時的內亂被暗殺，不到一歲他就成了孤兒。

有位有愛心的華僑看他可憐，領養了這個可愛的小男嬰，把他交給太太扶養。養母脾氣不好，也沒什麼耐心，能夠餵飽他就不錯了，動不動就拿他出氣。

他三歲時，當地流行小兒麻痺，他被感染了，在等死的狀況下掙扎。退燒後兩條腿都萎縮，養母和姐姐們還笑他：「你這輩子只能夠像蟲一樣在地上爬。」沒有人幫他復建，只把他放在一個角落裡，讓他每天看著天花板。

他想要自己爬行，養母要他死了這條心，說他將來只能乞討。他從小聰明，雖然那時只是個幼兒，別人的嘲笑，他都聽得懂，暗自發誓要脫離這個沒有歸屬感的家。為了避免她們的打擊，他都等半夜養母和姐姐們睡著了，才一個人在客廳扶著牆壁，試圖讓自己站起來。

聽了他的話，我深感慚愧。一個沒有經過什麼大折磨的人，才會讓芝麻大的小困難堵住自己的前路。

我常常在沮喪或怨天尤人時想起這個故事。這種難以撼動的堅強，我學會了嗎？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堅強」。

謙恭

白手起家的同學很多。同學年齡層和職業不同，所以能像萬花筒一樣呈現出許多面向。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董事長，名字很熟悉，經過同齡同學提醒，我才發現：原來我國中唸的數學參考書，就是他寫的。

後來他從事營建業，顯赫一時，但十年前因過度投資，從擁有萬貫家產變成負債好幾十億。他沒有逃走，十年來，經過種種努力，東山再起，資產又變成了百億以上身價。

他是班上最認真的學生，上課總坐在第一排，每天必定唸一小時書才睡覺。

不但在辦活動時出錢，自己還當起導遊來，鉅細靡遺的為同學們介紹沿路風光。我發現，在學校裡，越有錢、越有能力的人，姿態總是擺得很誠懇、很隨和、很低。因為他們不怕把自己擺低。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謙恭」。

衝勁

有一位同學的求學生涯充滿戲劇性。剛入學不久，我們就在電視上看到他：他被判刑三年，因為智慧財產權的問題，法官要他一個月內繳納三億罰款，否則他和與他一同掛名的爸爸和弟弟，就要啷噹入獄。

他為連累父親很是愧疚，父親竟然對他說：「你們年輕人不能坐牢，我沒關係，我七十歲了，算一算坐三年牢總共會賺一億，我打算去坐牢！」老人家算的竟然是：坐牢一天可以賺八十幾萬？！（哇，真是「虎子無犬父」呀）

他怎麼可能捨得讓爸爸入獄？可是，一個月內實在借不到三億元！

不知該不該說他運氣好，有個創投基金，出了十億買他的公司。忽然，他因禍得福，發了大財，繳清了罰款。他的父親當然也沒法每天賺八十萬了。

我開玩笑對這位同學說：「你以前書一定唸得不好對不對？」

「妳怎麼知道？看得出來嗎？」

「我猜的，因為書唸得好的，都變成乖乖牌，很容易找到工作，所以也很難有動力創業。」我說：「還有，乖乖牌只習慣符合大眾期望，只要想到可能有一點風險或坐牢危險，就會打退堂鼓，不會像你那麼勇往直前。」

現在，又努力的再創另一個事業。從他身上，我學到了衝勁。

美好的喧嘩

這些同學都是有錢人。每個小故事裡，我都提到了錢。難免讓你從其中嗅到些許世儈味吧。我在EMBA學到最受用的東西，其實是友情。

我曾經發過一封EMAIL給同學：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事業，總有一天不屬於你；再熱烈的愛情會淡，再乖巧的兒女都會離巢，嘿，只有朋友會陪你到老。

這個感性開場白，只是某一次我請全班同學吃法國餐的請帖。至於我為什麼會請全班吃飯呢？沒別的，只因被同學請了太多次，都沒能付錢，心裡過意不去。

很意外的，雖然大家都很忙，只要是當天在台灣的，全部都來了。而我們把法國餐廳的浪漫，搞成了流水席的喧嘩。餐廳老闆抱怨：「你們根本不在意吃什麼，大家都坐不住，到處講話，這樣真的很難上菜啦……」

我想，我會一直記住這種美好的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