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今天喝酒了沒？

世界日報
文/陳美華

「老陳啊！你近來身體怎樣？好點兒嗎？」

「不好！」

「哪兒不好？」

「沒酒喝！女兒不讓我喝酒，日子可不好過呢！」

在廚房中的我，聽到爸爸和老友在電話中的對話，三言兩語地斷了。探頭看看坐在客廳中的他，自從輕微中風後，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他，被困在這小天地間，只能兩眼直直看著電視劇。發皺的臉上，鬍子拉渣，沉默寡言，如此蒼涼地令我戰慄，如同一把利刃扎在我的心坎兒上。

回顧歲月過往的軌跡，以及繞不過去的鄉愁，起點總是那一小杯高粱酒。兒時每當爸爸下班回家，常叫我到雜貨店替他買酒及花生米，他只喝高粱酒。當年，花生米是用報紙捲成三角形尖筒狀，用個小小的鐵碗做量杯倒進去，一碗好像是五毛錢吧！只見他往藤椅裡一坐，一杯小酒、一小撮花生米，細細地抿上一口，眼睛瞇一下，嘴角咧一咧，「咂」一聲；接著拿起一顆花生米，用三根手指頭，輕輕地一搓，捻去皮，像投籃一般射入嘴裡，細嚼慢嚥。伴隨著那一抹斜暉，可以悠忽著喝上一、二個小時。那神情看似沉重，其實，這是他最放鬆享受的時刻，養家活口、生活的擔子，就在此刻得到暫時的鬆放。

一年又一年，待經濟稍微寬裕點兒，媽媽將下酒小菜變化著，配合著他那份悠閒的節奏，在那張逼仄的茶几上，有時是豬頭肉、豬耳朵，淋上麻油，又香又脆；或啃著鹹水鴨頭、吸吮著滋味無窮的炒螺螄。小小的廳堂，似乎變成另外一個時空。

兒時，總覺得爸爸是那麼嚴厲，家規極嚴。凡事得照他規定的，一板一眼地走。也許是因為他少年富貴得志，成家後，適逢戰亂，落魄離鄉到台灣，促成他那孤僻狂狷的個性。但他為人淳厚，在官場中，他不是那種見風使舵的人，卻受到同事與學生的景仰。因此，他好喝一口的嗜好，無人不知。金門高粱就成為朋友、學生們求他辦事，回饋他最上選的禮物。

每當他酒足飯飽，打個飽嗝，臉上泛著紅光，意氣風發；七分醉、三分迷糊，仰躺在藤椅中，像個神仙似的。此時對我們孩子來說，是最佳的「遂願」時機。成績單不夠亮麗，伺機遞上去，免了一頓責罵，立馬簽名蓋章；或是想報名參加救國團的活動，他也爽快批准。

一般人認為喝酒沒什麼大用，唯獨傷身而已。但在我們孩子心中，覺得這辛辣的高粱酒，能使老爸五內起了蠕動，精神為之一振，它是一種酵素、一種原動力，對他發揮極至之用。無用即大用，旁人是無法領悟的！

中年喪妻。為了排遣孤寂的生活，一個人自斟自酌，下酒菜也就是一根小黃瓜、一把花生米。沒有妻子、兒女一旁伺候著，聽他發表高論。伴著的，只有那電視機傳出的喧譁，彷彿過去歲月的迴響。所有的思緒、情感以及對未來年老的憂愁，都融入一口一口的酒中。三十多年來，隨著這口小酒，忘情忘我地把日子過了下來，悠然喝出一種情趣來。在他認為這是排遣孤獨寂寞、延年益壽最好的方法。

當他一生的光陰漸漸流逝，酒對他而言，兩肩擔一口，已不是一口喝下喉去短暫的快感；而是積存了一生酸、甜、苦、辣，所釀造出來、散發出香醇的「辛甘酒」。想念妻子時，喝一口酒；記憶會自動濾去過往的爭吵、怨懟，只留下對她的無限溫存。

上了年紀，中風過的他，最大的悲哀，不是孤獨，而是什麼可能性都沒了。生活和活著，有著天大的區別。唯獨對酒，那辛辣過癮、沁人的酒香，仍不時徜徉在想像的感覺中。一口小酒，也不過就是吊著他的一口氣而已！

李白詩文中的杯中酒，是含英咀華的。老爸杯中的高粱酒，真的好喝？還是那人生百味加進去，成了酒中的調料？我總想問他：為什麼還想飲酒小酌？想想這問法有點兒膚淺。每當我陪著他吃飯，無意中發現，他那呆滯沉靜的眼神，觸及到那只小空酒杯時，每每會出現一閃而逝的星光。我理解這小酌小飲，對於父親而言，好像修行一般，人生的八苦，都被他一口一口，汩汩喝下肚，消散了。

唉！「盡日不歸處，滿庭老酒香。」這酒不可不飲！我終究不忍心再禁止他喝酒。喝吧！這份孤寂，誰說容易呢？還是對酒當歌吧！

又快過年了，遙想著凝固於記憶中，那鐵骨錚錚、十足陽剛的老爸，總會打個電話，不忘問他：「您今天喝酒了沒？」「喝———啦———！」很滿足的聲音！我雖然看不見他，但鼻尖似乎不時飄來酒香味兒。他那咂一口小酒、瞇一下眼的神情，是那麼蒼老迷濛！他的人生，不也就在這一杯杯老酒間悄悄地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