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為卿熱

讀納蘭性德的淒美人生
世界日報
趙淑俠

當今世界上有個「納蘭族」，而且數目不小，散布廣闊，光是北京就有六七千人。族群的崇拜對象是號稱滿洲才子的納蘭性德。

他們給他設立網站，冬天做冥壽，初夏在祭日追憶亡靈，秋高氣爽或春光明媚時節，免不了要借他的名做郊遊，在山巔水涯詠讀他的作品，述說他的平生。有次辦活動，一位台灣的納蘭迷甘冒SARS的危險，趕到北京去參加賞納蘭故居的海棠花。電視劇看出賣點，也迎頭趕上，胡編些故事湊熱鬧。這也罷了，令人震撼的是有位正值盛年，畢業於大學中文系的女老師，因少女時代讀過一篇叫〈傾城絕代佳公子〉的文章。一讀鍾情而不能自拔，從此細查史料、搜尋遺跡，遍讀詩人的作品。越瞭解得多欣賞與癡迷就越深，也便覺得眼下的濁世男子跟心中的偶像差得太遠。於是她心一橫，就把自己嫁給了這位死去三百五十年的大詩人。

他們稱他為「容若」。女孩們說：「嫁夫當如容若」，男士則說：「交友應如納蘭君」。他被冠上「古今最完美的男人」的光榮帽子。一個死去幾百年的人受到如此愛戴，不能不讓人好奇，這位容若先生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

曹雪芹的《紅樓夢》刻印出版後，當時的軍機大臣和珅，忙不迭地去奉呈給乾隆皇帝，乾隆讀後淡然道：「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明珠」就是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根據乾隆這句話，道光年間的名學者俞樾，在他所著的《小浮梅閒話》一書中，說賈寶玉就是納蘭性德的原型。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生於順治十一年，因太子小名叫保成而諱改性德。字為容若，號叫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

他出身高貴，父系血統為葉赫納蘭氏，當努爾哈赤打敗葉赫時，站在城樓上高叫「葉赫哪怕只剩一個女人，也要滅掉你們愛新覺羅氏」的葉赫國王金台石貝勒，是他的曾祖父。而曾祖父的親妹，也就是容若的親祖姑母，正是努爾哈赤的大妃。她親生的唯一兒子皇太極，是後來的清朝皇帝。容若父親納蘭明珠官做到武英殿大學士，人稱「明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清國的二號人物。至於他的母親就更是皇族血統：她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親孫女，十二子阿濟格正妻所生的女兒，排行第五，人稱五格格。雖說阿濟格因親弟多爾袞被鬥而遭鏟除，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貴族的底子總是存在的。

容若自幼天資穎異，讀書過目不忘，而且好學成性，小小年紀已把他父親書房裡的經史子集讀了個夠。十七歲入太學讀書。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試中舉人，康熙十二年的春天，容若剛考過競爭最大的會試，只剩下最後一關，由皇上親自主持的殿試。他卻老毛病「寒疾」復發不能前往，而失去機會。二十二歲時再考，以優異成績考中二甲第七名進士。在這之前已有《淥水亭雜識》等著作。二十四歲詞集《飲水詞》問世後，形成了「家家爭唱飲水詞」的局面。他寫一手漂亮的褚遂良體的書法，也精於繪畫和書畫鑒賞。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文采已是這般璀璨，便很難不令人懷疑，他是個整天蹲在書齋裡的啃書蟲、小老頭。

可容若的武功不比他的文才差多少。崇武是滿人傳統。容若自幼習騎射，練基本功，少年時代已是射箭百發百中的狩獵好手。武功中他最精的是騎術。康熙皇帝在一次大圍獵中，被他出神入化的騎術和馬上英姿迷倒，命他到上駟苑給馴了兩年的馬。容若的儀表非常出眾，一些文人朋友常在文字中提到他的英俊，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詩中道：「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就是容若。

容若的文學成就為後世肯定，評論家鄭振鐸說他「纏綿清婉，為當代冠」。王國維論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給容若佳評的學者太多，無法一一例述，但他將永遠在文學史上占一席地則無疑問。

一個條件如此齊全，人性佳美的相國公子，當然會有許多優秀可人的美女為之傾心。在那個男女並不平等的時代，一個男人同時擁有數個女人，被認為是合理而並不「花心」的事。那時滿洲人的婚姻制度為「一夫一妻一妾」，就連貧窮的挑水伕也可納個小妾。但容若在這方面的表現是癡情、重情的。

容若於康熙十三年，娶父親同僚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為妻，那時女性的名字只有她的父母和丈夫才知道，一般人只知她的姓，所以書上記載這位盧小姐時，都稱她為盧氏。

在盧氏進門的前一年，容若的父母已給他先納了一房妾。那是因為容若因病錯過殿試，心情極為鬱卒。做父母的看了很是著急，起意為他娶妻。他們早已屬意於才貌德兼具的盧氏，但盧家怎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病人。於是便先給容若納個侍妾顏氏，以便照料他的日常生活。顏氏出身於滿族的小戶人家，在納蘭府的身分，就如同襲人之在賈府。兩人之間雖能和睦，卻談不到有甚麼愛情。後來她索性搬出府邸，長住在納蘭家郊外的別墅裡。對於她，容若年長後曾在詞作裡，表示後悔和歉意：「少日輕狂，誤因疏起」，責備自己既然不愛她，為何要「占伊懷抱」貽誤了她的青春。

盧家屬漢軍旗，堪稱書香門第。盧氏本人北京出生，成長於廣州，十一歲時父親病故，少女期回到北京。她無疑是屬於見多識廣，受新式教育的有思想才學的女性，雖不作詩填詞卻能欣賞，懂韻律會撫琴，還做得一手好女紅。也只有她這樣的靈慧佳人，才配得上容若那樣的翩翩絕世才子。結婚時容若二十盧氏十八，這對少年夫妻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後來容若在詞中不止一次稱盧氏為「知己」，可見兩人是何等地心心相印、融洽和諧。

他們的婚後生活，不是恩愛美滿、溫柔體貼之類的字眼足以形容的。只瞧容若那時的詩詞句子：「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兩人擁偎著同賞日落；「戲將蓮菂拋池裡，種出蓮花是並頭」描寫的是兩人在園中荷花池畔玩鬧時，對兩情相悅的美麗企盼；「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裡一絲絲」以細膩的柔情去體會愛人的深情，正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並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這是形描寫兩人在暮色中，依偎接吻。

三百多年前的浪漫情調，不輸於二十一世紀的戀愛鏡頭。對燕爾之悅，容若亦有熱情大膽的描寫。多情才子遇上瀟灑佳人，浪漫無邊：「自把紅窗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月圓之夜，醉心於大自然之美的容若，在閨房中最纏綿的時刻，要打開窗子請月光來作證。這等的風月旖旎怕也只有盧氏肯跟他配合，假如換了薛寶釵，很可能正著顏色道：「夫妻間應相敬如賓……」迎面一盆冷水。

科舉雖已考過，朝廷卻遲遲不派給職務，年輕的容若本有滿腔的報國之志，硬是給壓了回去，心情自然苦悶。幸虧小夫妻倆傾心相愛柔情萬般，而且容若正在跟一群朋友編一套大書《通志堂經解》，日子過得還算充實。讓他們最欣慰的是盧氏懷了身孕。

兩人喜氣洋洋地等待小生命的到來。康熙二十四年的暮夏五月，盧氏在難產的情況下生下一個男孩。雖然受了苦，總算大難已過，容若也放下了心，給新生兒取名富爾敦。在富爾敦越長越好時，盧氏卻越來越衰弱，找遍名醫，都說她產後做下了病，無藥能治療，容若聽了如遭焦雷轟頂，眼看著愛妻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卻束手無策。

這年的五月三十日，也就是嬰兒生下半個月後，盧氏終於走完了她的人生路，只有二十一歲。人世間她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她那二十三歲的丈夫。兩人在病榻上灑淚訣別，盧氏囑咐了容若許多話，叫他要「將息」，不要因自己的離去而愁怨。容若則要她別忘了兩人的密誓，將來定要再結來生緣。

盧氏突然謝世，對容若的打擊太大，他悲淒神傷，人生整個走樣。把折磨他的巨痛化為文字，給泣血的心找點疏解，是他在絕望中唯一能做的事。中國文壇有「四大悼亡詩詞」：蘇軾的〈江城子〉，元稹的〈離思〉，有美男子之稱的潘安寫了三首悼亡詩，數量最多。賀鑄因妻死太悲傷，硬是把詞牌「鷓鴣天」改成「半死桐」，表示心碎到了何等程度。

盧氏歿後，因等待修建墓地，靈柩在一個大廟「雙林禪寺」裡停放一年多。容若念她膽子小，便常住在寺裡陪伴，他的好幾闕不朽的悼亡詞作，便是在那些死寂的長夜中含淚完成的。他也給自己取了個新曲牌〈青衫濕遍〉：「……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癡情的容若想用淚水把妻子滴醒，引她的魂魄找著回家的路，到屬於他們兩人的迴廊上。當年雕欄玉砌的相國府裡，曲折悠長的迴廊是何等模樣？我們無從捕捉，但詩人卻在詩詞裡屢次提到「迴廊」：「迴廊一寸相思地」、「依舊迴廊新月在」、「猶記迴廊影裡誓三生」。「迴廊」是容若與盧氏戀愛時的密誓之地，也是他們共約來世再見的地方。

往日的生活片段，如今都成了回憶裡最珍貴的寶藏，活躍在無盡的相思之中。他寫下一闕闕動人心弦的淒美悱惻詞作，如〈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成了中國文學史上創作悼亡詩詞最多，質也最高的作家。

只用文字傾吐相思對容若是不夠的，他太懷念盧氏，想看到她的人，於是「憑仗丹青重省識」，要靠著記憶描繪她的芳容，結果卻是「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淚眼糢糊畫不下去。正在詩人被思念折磨得痛苦不堪時，上天垂憐，重陽節前讓他在夢裡見到了盧氏。於是容若寫下他悼亡詞中的代表作〈沁園春〉：「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澹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在詞中，容若痛惜愛妻的薄命，回憶往昔兩情繾綣的美好時光。夢醒人去倍增淒涼，容若因夢中情景的觸發，藉著笛聲杜鵑泣血般的哀悼，很是感人。

也許詩人真的相信，心愛的人忍不住相思之苦，已化身為明月用光輝來陪伴他。這使他每見皓月當空就更添惆悵，為此他寫下〈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環」、「玦」都是古人帶在身上的玉石飾物，「環」為滿月，「玦」似缺月。因為容若幻想著愛妻已化身為圓月，孤伶伶地高掛在天上，多麼寒冷！就想用所有的熱去擁暖她。還想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樣「春叢認取雙棲蝶」，和死去的伴侶變成蝴蝶，在春的花叢中永遠翩翩相依。

容若對盧氏的懷念無止休，在她去世三年之後，悲痛之情未減，作品中仍向妻子如泣如訴地述說相思，擔心她日子過得如何，可有個依靠？又說自己常常終宵無眠，孤絕已極，但「忍聽湘弦重理」不想續弦，因還盼著和心愛的亡妻「待結個、他生知己」呢！

其實盧氏去世不到一年，催他續弦給他做媒、向相府才子求親的人家就排山倒海而來。

那時的習俗是正妻過世一年內便應續娶，因家中不能沒有主中饋的女主人。容若的父母也一再催他再婚，他卻硬著頭皮頑抗，可另方面自己也嘆息：「情在不能醒」。就在盧氏去世三年後的深秋，他終於在各方的壓力下，接受續弦，娶的是一等公樸爾普的女兒官氏。那年他二十六，新娘只有十八。他決心努力忘記往昔，讓日子過得正常。但這並不容易，官氏雖然生得很漂亮，論文化素養是連盧氏的十分之一也不如，兩人之間缺少共同語言和興趣。

容若彷彿活得更不快樂了。這時他是康熙皇帝的近身侍衛，這個職務只有知根知底的滿洲貴族子弟才撈得著，而且將來會做高官，他父親明珠就是御前侍衛出身。能經常圍繞在皇帝身邊，誰不羨慕！可容若雖對皇帝忠心耿耿，卻並不中意這個毫無創造性的工作。他的日子益發苦悶。與盧氏那三年水乳交融，自始至終都在靈肉激情之中的水準，使他怎麼努力也難愛上官氏那樣腦子空空、只會擺譜的貴族小姐。這時生活裡最重要的內容，就是他的一群群漢族文人朋友，當大夥聚在園中淥水亭裡飲酒吟唱，他會感到快樂。

一次在至友顧貞觀的書桌上，看到一本手抄的詞集。詞集的主人叫沈宛，居然還是他的崇拜者。後來那女子寫信來請他指教，兩人竟魚雁往返起來。談詩詞論文學和人生，她的聰慧穎悟讓容若有出乎意外的欣喜。容若趁顧貞觀南歸返京之便，寫信去說這個沈氏女「頗佳」，請他代為「留意」。

顧貞觀把容若的意思轉達沈宛，沒想到這位名震大江南北的才女歌伎，竟拋下一切，跟著顧貞觀到北京去投奔容若。沈宛是著名的超級美女，氣質靈動，容若一看就喜歡，枯萎了四年多的心終於復甦，他又能愛了。

高貴的納蘭府，是絕不會接納像沈宛這樣一個女人的，容若只好「私下行之」，在德勝門內置辦一個宅院，和沈宛過著不被家庭承認的日子。兩情雖相悅，壓力卻是重如泰山。納蘭性德這位天潢貴胄的錦繡男人，從來不缺叛逆精神，已經決心擺脫一切濁世羈絆，帶著沈宛到江南隱居。誰料到這一切還沒安排妥當，事情就起了大變化。五月下旬的一天，他和顧貞觀等幾位好友聚於淥水亭，以湖岸上的兩棵夜合歡樹為主題，像以前一樣地喝酒賦詩吟詠。但當天晚上容若突然「寒疾」復發，連著七天發燒而「不汗」。

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丟下這個給他痛苦的世界，和他所不放心的人，絕然離去，不足三十一歲。臨終前，容若仍念著盧氏：「……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十一年前的甜蜜戀情，是他永生的追尋，他終於要去找她了。稍稍讓人為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完成了與盧氏同月同日死的心願，相差八年，都是五月三十日。

幾個月後沈宛產下遺腹子富森，納蘭家留下孩子，驅逐母親。沈宛懷著滴血的心返回江南，依靠著與容若的綿綿不盡之情，悲淒度日，用筆寫下了她的刻骨思念。後來出有《眾香詞》和《選夢詞》兩本詞集，得到很高的評價。納蘭家嫌她身分微賤，不予承認，但卻管不住後人的筆。一些文評家們直接就稱她為「納蘭婦」，清代文人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裡說：「容若婦沈宛，字禦蟬，豐神不減夫婿，……」

乾隆二十六年，皇帝給太皇太后辦七十壽宴，請了許多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沈宛生的那個叫富森的遺腹子也在座，他鬚髮白如霜雪，年已七十六歲。

真是浮生如夢淒迷，好一個情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