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爭鳴

陳文茜

台灣有一部分人引以為樂，有一部分人引以為恥的「政論Call in節目」，最近成了大陸觀光客最津津樂道的來台盛事。白天參觀「蔣匪」尚未入土的陵寢，晚上觀賞令人靈魂出竅般的瘋狂政論。這是陸客來台觀光最亢奮的一頁。

公然胡言亂語

我們只從大陸言論不夠開放，回答陸客的Call in崇拜，恐怕欠缺歷史的史觀。自1994年《2100全民開講》開播後，台灣開啟的Call in風潮，望似承繼美國脫口秀Larry King風格，因為主持人李濤穿了一身和Larry King一樣的吊帶褲；但實際上它是中國語言文化中「百家爭鳴」，千年的奇蹟。

來賓哪怕說話內容鬼打架，激動時刻兩眼凸如青蛙，下完節目，一切歸於平常，各自嘻嘻哈哈平安回家。這種胡言亂語，而且是公然胡言亂語的自由，是中國人幾千年爭不到的。近代史中大鳴大放，下場勞改；五四風潮後，聞一多寫時事文章、《申報》發行人史量才同情左派，都慘遭國民黨特務暗殺。

中國上一次安全無虞，說了話可以平安回家的年代，得溯及春秋戰國時期，2000年前。戰國時期言論自由最發達的國家首屬齊國，其風情有若古老雅典，可惜當年的稷下學宮及史料都給秦始皇燒了，沒能保存下來。那時「百家爭鳴」，不同學派之間成百上千人辯論，就在稷下學宮裡舉行。稷下學宮存在了100多年，齊宣王時最為鼎盛。往往每日均有公開的演講與激烈的學術辯論，當年沒什麼史料留下來，許多故事只能留待後人傳說演繹。根據傳說，辯論分兩種形式，一種即眾人針對同一個議題發表意見，想起來可能就像今日美國心靈大師推廣的World Cafe；另一種則面對面抨擊國君施政方針及弊端，這聽來比較像今日Call in始祖。

齊國靠海，一座泰山隔著山南山北，北齊南魯。魯國看起來比較適合模範生居住，民風古樸守成，男女授受不親，就是走在大街上，男也得走右，女走左，各走各的。齊國則男女可以自由談意志，不認得的男女可同桌喝酒吃飯，或共唱當年雅樂。齊國公王心胸較寬大，齊桓公重用曾想射殺他的管仲當宰相，開啟齊國強盛之路。魯國人孟子也曾向齊宣王推銷自己的哲學理論，受齊王重用，得意時，出門數輛車，隨從數百名；陣仗與今日馬英九差不多。

名嘴良莠不齊

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年代，與今日Call in節目，有幾個重大區別。首先開講的人為各學術思想流派之士，沒有外行、只靠表演或直覺就可以任意發言的名嘴。當年的「名嘴」得有個訓練過程，稷下學宮多少尚未成名者，為第一階，稱學士；有名氣且輩分高，第二階，叫先生；名氣特別大，地位崇高者，封老師。

齊國國力強盛，吸引春秋各國才華洋溢的老師、先生們跋山涉水，穿越泰山，來到了山東的海邊；在齊王統治下的山東臨淄，聚集了全中國最好的金頭腦，養士之風七雄中最盛。齊國人對今日國際戰略最重要的影響，即為「孫子兵法」；齊國人孫武帶著此兵法投靠南方的吳國，以3萬人打敗了楚國20萬人。齊王重老師們的意見，那可不只是馬英九抄筆記寫完就丟的表面功夫，他愛聆聽不同意見，甚至到了越危言聳聽越好。

大陸觀光客看了台灣Call in節目，欣羨不已，因為這種「百家爭鳴」在中國已失傳了2000年。2008年，一個小螢幕，儘管上座的未必都是「先生們」，程度也良莠不齊，但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加上西式現代Call in，一切又似當年公審，又不用斬頭流血。觀眾來賓等節目ending，關掉遙控器，平安睡去。

從歷史冥想裡看台灣Call in現象，還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