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

晚霞

陳芳明

朝著童年的方向，總是看到一株枝枒繁茂的鳳凰木，以及樹後放射火紅光芒的沉沉落日；同時也看到一位鄉下少年，以一隻瘦小的身影抵禦著燒遍滿天的晚霞。多少年以後，這一幅景象帶著一種不可解的暗示，不時回到記憶。當年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接納白日將盡的時刻，現在已無法理清。背對著黃昏餘暉的那株鳳凰，逐漸接近墨色，它開枝散葉的龐大形象，深深烙在心房，成為生命的永恆。

如今，在校園的書窗外，也矗立著一株高大的鳳凰樹。每到盛夏，對襟的細小綠葉，在風裡微微搖曳，也毫不吝嗇地潑灑些許綠光在書房牆上。每當暮色逐漸圍攏時，年少時期凝視過的晚霞鳳凰，不期然會與窗外大樹的影像重疊起來。年齡微近蒼老之際，才越來越明白記憶中永恆的意義。綠樹的葳蕤盛貌，也許是一種意志，也可能是一種理想，那應該是青春年華的象徵。

涉入社會，涉渡遠洋之前，從來不曾有任何勇氣介入公共事務。對於政治，尤為怯懦。小小的胸口可能懷有壯志，卻絲毫不具行動能力。理想永遠屬於理想，只適合在夢中悄悄完成。完成的形式可能只是一行短短的詩，或是一篇眉目不清的文字，那已足夠稱為實踐。於今看來，那種付諸行動的勇氣，不免是引來訕笑。然而，內心燃燒的那段理想，始終是處於炙熱狀態。

身體內部埋藏的那座火山，一直伺機尋找出口，直到進入八○年代初期才宣告爆發。靈魂隱藏的憤怒，受到美麗島事件的衝擊，終於以不可抑制的節奏徹底釋放。以行動來實踐的理想，幾乎加寬加深對生命的體認。內心不斷有一種聲音自我喚醒：如果相信理想值得追求，即使只有你一個人相信，那就勇敢走下去吧。

那樣的理想是可以具體詮釋，也就是民主、自由、開放、寬容。對於自己捲入政治漩渦的決心，至今仍然覺得是正確的。最初的信仰，值得畢生追求，而且信守不渝。但是，世間的道路從來都不必然是向前邁進。並肩前行的早期同志開始選擇向後倒退時，也開始放膽暴露貪婪之心時，究竟是抱持雁行折翼的心情繼續孤獨前進，還是表達悲憤，對於相濡以沫的朋友強烈批判？

終於選擇批判時，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決裂也立即伴隨而來。對同志展開批判，恐怕比當初追求理想還需要更大的勇氣。如果理想主義者轉向，緊擁腐敗時，難道必須保持怯懦的容忍？墮落的速度往往比年輕時期的上升節奏還要來得快，那是颶風，是暴雨，是玉石俱焚的亂流。在那煎熬的時刻，多少年前的那隻瘦小身影竟清晰浮現出來。以鳳凰木姿態抵禦漫天晚霞的影像，在割袍決裂的時候，突然釋放出無窮的暗示。

早年同志的背叛理想、背叛正義、背叛民主，帶來生命中的最大傷害。背對他們，仍然堅定走向孤獨的道路，是一無反顧的抉擇。然而，在承受傷害時，只有以更為憤怒的批判，才能夠使體內那座火山找到釋放的出口。窗外的那株散發綠光的鳳凰，應該也可感受到室內流瀉出來的熱力。年齡越接近晚霞，越能體會那年的青春身軀，其實已負載強悍的意志。直到今天，還是銳不可擋。

《聯合副刊》2008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