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交友

世界日報
舒國治
 
咖啡館裡見老闆在吃泡麵，問幹嘛吃泡麵。他答：「好吃啊， 難道你不吃嗎？」
 
我則說了：「登台灣高山，到了兩三千公尺，什麼也買不到，那時呢，泡麵熱騰騰的，鹹滋滋的，湯呼呼的，真是美味，真是恩物；然我們身在最方便的大都市，半夜亦吃得到太多真正的食物，何必因為自己懶、因為它的鬼斧神工做假而製出的『近似美味』而去吃泡麵呢？」
 
此一事令我想起前幾年另一事。我責一年輕人怎麼盡與一些空泛朋友混在一起。這年輕人此時看我的神情，像是說：「舒大哥，我沒有你的能耐與境遇，當然只能如此啊。」
 
我之所以脫口責他，便因這年輕人質地甚佳，又很開朗迎向人生，且才氣不差。然則何以交朋友不行？或說，沒與質地豐闊的人結成朋友。
 
與登三千公尺高山同譬，你若局限生活於一個小村莊，全村沒良材，也便罷了；你今生活在無邊無際大城市，可遇之人甚多，怎麼會有意思之人沒成為你的朋友？
 
哦，是了，是你不去挖掘人生。你只會看書，只會演奏樂器，只會捏陶塑杯子，只會攀山溯溪，卻說什麼也不去找人相往還、找人共同探究生命，便自此少交上了一些朋友。
 
人跟人怎麼交朋友？
 
這是大自然本來即存在的磁場。如同雨後的遠山所予人之吸引，也如同日出、日落。凡你和一個班上僅三四人一逕常相鬥陣，便道出了朋友能否交成的實況。
 
人和朋友在一起，究竟做些什麼？多半是談天。此是朋友相聚最要之舉，亦常是最大之樂。但應當是不怎麼有條件的談天。
 
有人見人只說三分話，很是客氣。
 
有人每日一早送報，我在想，他四點即起，豈不是晚飯後不久便要準備上床睡覺，那他怎麼與朋友暢談深交？且看我們與朋友無休無止的混，皆是在那些時刻。
 
交友的光陰，何等要緊的人生時間。往往涉及深夜，甚至涉及熬夜。你去看，過癮的與至友相處或暢談，多半要消使掉五個七個小時。那些永遠和人講上二十分鐘話便看錶、繼而轉移戰場的人，亦可能是不需朋友的人。
 
有一些人，你從不會在飯館、咖啡店、酒館等「沙龍式場所」遇上。又你與常去各館子的朋友聊起，他們亦說不曾見到那些人；這說明了那些人多半安守家中。亦即，他們甚少與朋友相聚相談於沙龍。
 
其實有不少人是不需要朋友的。或說，不花什麼時間在交朋友上面。倒不見得說，他們把時間花在刀口上；但看來這可能性頗高。同時，再觀察他們使錢，也常使在刀口上。這些人，往往甚是和善，早睡早起，不麻煩人家，記得吃維他命，也不反對儲蓄，常常真存了一些辛辛苦苦節省下的錢，卻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好一個殘酷句子！），錢又被倒了去。有趣的是，他們平時不怎麼交朋友，卻偶爾交一朋友，卻遇上最快令他的錢消失的人。
 
人一旦有了自己恆常的業作，每日皆需料理經營，確實交朋友的辰光便少了，豈不聞電話那一頭常傳來：「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
 
然與朋友聚，是一需要；如同賺錢、吃飯、睡覺、打電話等是需要一樣。倘把交友這需要降至極低而又可以，則顯示此需要不大。而交友需要不大的人，他的何種需要大？必然是一些單獨消使之事變得更需要。這很難說孰好孰不好。然可注意一節，凡必須個人單獨方得進行之事，往往是危險性頗高之事，像精神病（豈不見有人自言自語？），像間諜（不惟不堪交友，連家人也不能多談），像職業殺手（但這一行，電影中較多見，尋常社會實少），像皮肉生涯者（最怕尋芳客中突然來了昔日同學）。
 
猶記二十年前在美國，有些自台灣去的家庭，說及在美與大陸剛出來的人交往，他們的說話與行為，常須隱藏些許；好比邀請某甲來家吃飯，某甲會問：「還邀了些什麼別的朋友嗎？」當主人答以「有啊有啊，還請了同樣是你們大陸出來的某乙某丙」時，則某甲往往託言該日有事不克前來。
 
這十多年，台灣人赴大陸旅遊探親做生意的多得多了，常聽他們說與大陸人交朋友確實不易。甚至大陸人自己彼此之間交朋友也有其含蓄、有其不盡表露之謹慎。據說是解放後二三十年間人與人之不便全然信任的大環境下之隔閡必然形格勢禁生態之所呈也。
 
有些人所交的朋友，你多年後再察看，發現頗有某些情形，便是，他並不以喜歡那人而交往。他可能是因那人的功能而交往。乃你竊想，他交的朋友們你皆不會交往；而你不交的原因是，不喜歡。
 
怎麼會有人能和不喜歡的人還交成朋友？
 
就像怎麼會有人能同不喜歡的人還結得成婚一樣。
 
一個人到了老年，若能說他一輩子沒有不喜歡的朋友，這是何等教人欽羡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