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

吳崇蘭
 
到了我這把夕陽年紀，我想，我可以回顧我這一生了。
 
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觸摸過鑽石，也從來沒有羨慕過鑽石。雖然數十年前，鑽石戒指早就成為男女成婚必備的首飾，但我結婚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別說買不起鑽戒，就是男女雙方交換飾物的兩枚小小的龍鳳金戒指，也還是我自掏腰包買的。
 
鑽戒，我只是聽說過，從來沒有見過。只知道鑽石是很堅硬的東西，也是很貴重的東西。後來我在朋友的手指上看到了她們戴的鑽石戒指，覺得鑽石雖然在光線下能放射出晶瑩炫目的光芒，卻和白色的玻璃差不多，沒什麼稀奇，紫然也不會想要擁有。
 
十六年過去了，我們全家來到美國。胼手胝足過了兩三年，有一次，我和他一起逛街，在一個首飾店門前，我們一起駐足欣賞櫥窗裡的飾物。他忽然指著裡面陳列著的一枚小鑽戒對我說：「那枚小鑽戒你喜歡嗎？如果你喜歡，我現在可以買得起它了。」我一看那隻鑽戒上的價牌，標著五百多美金。正是我們銀行裡存款的數目。當時他那分心意，使我十分感動，不過我也告訴他，我不喜歡鑽石。從那以後，我們再沒有提起過鑽石。就這樣一晃眼，又是數十年過去了。今年，我卻得到了一顆推也推不掉的大鑽石！
 
那一天，小孫子訂婚，我們應邀到餐廳去慶祝，在飯桌上，老伴忽然宣布，他不久也要請兒孫們一起吃個團圓飯。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因為自從兒孫們立業成家以後，都是他們請我們吃飯。我禁不住問他為什麼忽然想到要請大家吃飯？
 
「我們結婚六十周年紀念日快到了啊！」他說得一本正經。
 
真的！時光流逝，有若白駒過隙，轉眼之間，我與他竟已一起共同生活將近六十年。記得人們把結婚的年代多寡，用珍寶來比喻它的堅貞、穩固和價值。結婚一年稱為紙婚、十年則為錫婚、二十年為瓷婚、二十五年銀婚、三十年珍珠婚、四十年紅寶石婚、四十五年藍寶石婚、五十年為金婚、五十五年翡翠婚、六十年以後為鑽石婚。從來不關心任何節日的他，卻忽然打破了他數十年來的習慣，記住了這個鑽石紀念日，且還要請孩子們一起團聚慶祝，莫非是贈送我一顆價值不菲的大鑽石。
 
語言學家趙元任與妻楊步偉金婚時，楊步偉曾有詩云：「吵吵鬧鬧五十年，人人反說好姻緣。元任欠我今生債，顛倒姻緣再團圓。」這首詩中，我最欣賞的就是那第一句。因為那是一句最真實貼切的話。夫妻之間，親密有如舌頭和牙齒，要想終生不吵不鬧、相敬如賓、相愛如蜜，實不可能。第二句則屬外人的表象看法，不一定正確。第三句縱然是事實，但愛非債。當然也沒有什麼欠不欠。至於第四句，因為我是一個不信有來世的人。即使有來世，我也不一定選擇今世的老公，當然更不在乎顛倒陰陽了。
 
不過，我和老公要能夠同步生活六十年，也的確不容易。我們雖然不曾吵吵鬧鬧六十年，卻也吵鬧了五十年。後來的十年，由於彼此都已是老弱殘兵，吵不動了，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包容之心，也愈來愈大，倒能相濡以沫了。但在吵鬧的五十年中，未曾想過分離，是第一要件。而兩人都能長壽，是第二要件，這也就是被稱為鑽石婚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