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另一塊磚

中時電子報
詹偉雄
 
一個或明或暗的早上，符老師的課堂上如例又是睡翻了的光景，我抬起頭，符老師正自顧自的講著，當鈴聲響起，老師便逕自地晃著風中的微少髮絲，走了……。
 
老實說，新學期上課老師名單一公布，我們可是一點都不意外的啊；在這所中部升學率最高的中學裡，「社會組」其實是一個尷尬的字眼，它意味著一群「被放棄的學生」以及「近黃昏的老師」的末路組合。
 
既然名師都要在自然組打天下，我們班上的氣氛自然是一派閑散：數學老師是一位曾在新疆當過縣長的老先生，他總是穿著西裝短褲、一雙白襪與一套咖啡小鱷魚皮皮鞋，用很慢的拍子走過操場，聽他說：他是到了台灣才開始惡補數學教學技藝，不得已地當起了三十多年的教員來；英文老師，剛從師大英語系畢業，第一堂課的時候，他就老實地告白：希望我們協助他度過這一年的「處女航」……；三民主義老師，也是我們的導師，算是我們師資群中最神采奕奕的一位，但你要知道：在我們這個高中的年代，「三民主義」跟巫術的神秘主義沒什麼兩樣，因而課堂上自然沒有什麼共鳴的火花；有意思的是我們的國文老師，他有著一個奇怪的姓氏：「符」，符老師額頂已經禿掉大半，只剩後端灰、白夾雜的三兩髮絲，閃動著歲月的懸念，我們很早──也許自高一起──便知道他，因為他的廣西口音實在讓人難以辨識語意，符老師上課因而從不管學生是否聽課，總自管自地獨白吟唱……。
 
「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我們放學總會聚在家鄉小鎮的一家書店裡，偷偷翻著從後門運進來的黨外雜誌，這小店的老闆描繪著各地流竄中的抗議行動，然後用一種精悍、簡鍊、酥脆的台語三字經咒罵國民黨，聽著聽著，年輕的心思便潮浪般湧動起來。
 
如今回想：這樣的思緒，也和那時在台中公園旁合作大樓唱片行買到的一張平克．佛洛伊德（Pink Floyd）的唱片「迷牆」（The Wall）相關──高二編校刊時，因為一篇批評現任校長拆掉舊校舍的文章，和督導的訓育組長（身為電視主播的胞弟，因而自詡為學校裡的「前衛派」）拍桌對罵，繼而被記上了「侮辱師長」的小過，因此當一聽到這首剛入榜的小曲「牆上的另一塊磚」（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art II），便無名地亢奮起來：「我們不需要教育，我們不需要思想控制；將冷嘲熱諷趕離教室，老師們，請離孩子們遠一點；喂，你們這些老師，離孩子遠點！總而言之，他們不過只是牆上的另一塊磚而已，總而言之，你也只是牆上的另一塊磚而已」；在如今看來已顯遙遠的那個年代，我當然不明白「迷牆」裡複雜的「搖滾歌劇」美學形式（分成三部的演唱，穿插尖叫、警笛、機槍和直昇機翼的咆哮），是如何地要掙脫披頭四所立下的傳統，但光聽貝斯手兼主唱的羅傑．華特斯這麼消遣訓育老師，便過癮極了：「錯了，再做一次！如果你不吃完你的肉，你就沒有布丁可以吃；如果你不吃完肉，你怎麼能吃布丁；喂，你，沒錯──就是站在腳踏車棚後的渾小子，給我站住！」
 
一個或明或暗的早上，符老師的課堂上如例又是睡翻了的光景，我的腦海裡起先是一片掃射學堂的機槍，繼而卻聽到了一句句不尋常的議論：美麗島大審怎麼可能會有正義？能有正義，國民黨就不會丟掉大陸的啊……；接著，這片段的句子裡出現了魯迅、李敖和陳映真的人名，我抬起頭，符老師正自顧自的講著，而同學們也仍自顧自的沉睡著，或也正是這特有的平衡，使得這事情發生了但也完全沒後果，當鈴聲響起，老師便逕自地晃著風中的微少髮絲，走了……。
 
是的，如今再度回想起來，當年也許只有在社會組裡，才能藏得住真正有智慧的老師，也說不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