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衣與魔鏡

李黎
 
電影裡的這場戲比書本更動人，我發現自己看時竟然眼中有淚──怎麼這樣傻，看小孩子的電影還會動情呢 我知道，心中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只有小男孩能觸及...
 
英國暢銷童書《哈利‧波特》第一部風靡全球之際，晴兒的閱讀能力還在「小貓叫，小狗跳」的層次，我得捧著書指著字，逐字逐句唸給他聽，必要時還畫些插圖助興。待到第四部出來時，他不但已經能夠自己讀了，還回頭把前兩冊重讀一次。

我至今還常常懷念睡前在床上為他唸哈利波特的時光。

就像許多電影續集永遠比不上第一集一樣，這套預告共會有七冊的書，怎麼看還是第一部最好--故事原型已經定下，重要人物陸續登場，奇門招術紛紛亮相令人目不暇給酘酘尤其是形形色色的仙家法寶，小朋友們大概都覺得飛行掃把是最「酷」的（還跟汽車一樣講究年分型號呢），而我卻對裡面的兩件寶物--「隱身衣」與「魔鏡」最感興趣。

話說有一位神秘人物送給哈利一件隱身衣，附言道這是他父親的遺物。這件寶衣輕軟似水，柔若無物，任何人披上就能立即消失不見。哈利披上這件斗篷在學校亂闖禁區如入無人之境；隱身衣帶給他許多方便，也讓他碰上意想不到的奇遇。

我小時也曾幻想過能夠隨心所欲的隱形--當然只是為著好玩，尤其是對大人世界的好奇心；至於壞念頭，大概頂多只想幹些偷看老師出考題之類的小小不法勾當吧。年歲漸長之後，就很少會去認真想這種「無聊」之事了。卻是不久前讀到楊絳的新作《我們仨》，回憶追念她亡故的丈夫錢鍾書和女兒錢瑗，竟是近年來最感動我的一本書；從而聯想起她寫過一篇談《隱身衣》的舊作--她說與錢鍾書閒談，互問若能擁有一件仙家法寶，會想要什麼？兩人不約而同都想要一件隱身衣，為的也不是想幹什麼壞事，而是「擺脫羈束，到處閱歷」。文章開頭似為遊戲好玩之作，寫到後來卻道出了作者潛沉的願望？「消失於眾人之中，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此中深意大焉，他們其實是嚮往蘇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的大隱境界吧。

我因之也認真地想了想作隱形人這樁事，才發現而今的我是寧可不要那件隱身衣了因為我實在不想見到自己原不該看見的事物，聽到自己原不想聽的話語。這世間每一個人、每一處地方，都有他不想也不必讓別人窺知的一面--這並不一定意味著欺罔，而往往是一種均衡甚且和諧狀態的維持。若是擁有一件能夠輕易破壞這份均衡和諧狀態的「法寶」，對窺視者自己其實未必是好事。當一個人自以為知道了太多事情的所謂「真相」，他很可能就成為一個最不快樂的人了。

還是回到哈利‧波特吧。他披上隱身斗篷的第一晚，在校舍四處好奇「探險」，無意間發現一面奇妙的鏡子--空無一人的房間裡，他看見鏡中的自己身後竟站著一群人！再仔細看，他斷定這些人是他從未見過或未能記認的親人；鏡裡站得最靠近他的一個美麗的女子，流著淚對他招手微笑，他立即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親--這個自小受盡欺凌白眼的孤兒，當下看得痴了過去。

第二晚他帶著好友隆恩，兩人一起披上隱身斗篷再去找魔鏡。隆恩來自兄妹眾多的家庭，他在魔鏡中見到的卻不是親人，而只是他自己--然而那是一個成熟而神氣的自己，佩著球隊隊長的徽章，手中棒著冠軍獎杯--這是怎麼回事呢？這面鏡子照出的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

第三夜，哈利又獨自披上斗篷隱身溜出去。他渴望再見到鏡中的親人。可是這回他被校長逮到了。

校長是一位道術高深的正派魔法師。他告訴哈利：這面魔鏡名叫The Mirror of Erised，而原來erised是desire（欲望）一字的反寫--魔鏡其實是欲望之鏡，照出的是鏡中人心中渴望的情景或形象。所以孤苦伶仃的哈利照見自己被親愛的人圍繞著；而活在神氣的哥哥們陰影下的隆恩，見到的是成為體育健將、揚眉吐氣的自己。校長語重心長的告誡哈利：這面鏡子映出的並非真實，迷上魔鏡只會讓自己沉溺在虛幻的夢中而忘記如何生活，所以不要再來照了。電影裡的這場戲比書本更動人，我發現自己看時竟然眼中有淚--怎麼這樣傻，看小孩子的電影還會動情呢？我知道，為的是身為母親的我，心中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只有小男孩能觸及--最痴頑深沉的夢想在魔鏡裡依稀成真，這是多麼誘人的情景，怎能怪可憐的哈利夜復一夜的偷偷去照鏡子呢？然而校長是對的：人們若是耽溺於鏡花水月，而不在現實生活中腳踏實地努力追逐夢想的實現，那魔鏡確是個可怕的東西。至於那件無意中幫助哈利發現魔鏡的隱身衣，能夠帶給人的麻煩可比方便多得多了。

這兩件童年少年時幾乎是夢寐以求的寶物，原來都不是好東西，但當時並不能理解；須得閱歷了人世滄桑，方知寶雖珍奇，一念之間亦可以成魔啊。
 
福報 2006/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