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櫃清衣

邱秀文
 
前世代的女人喜歡掛在嘴上說，衣櫃裡永遠少一件衣服；新世代是不論男女，衣櫃裡永遠多一件衣服。
 
每逢換季或孩子離家，家裡的衣櫃大掃除，大批溢出的衣飾鞋包就成了燙手的山芋，留不留？賣？捐？送？每一個決定幾乎都有討論的餘地。以留或不留來說，到底哪種是可留的標準？穿過一年而至少在十次以上？但還會再穿下去嗎？等最後一分鐘到時，女兒就撒手不管上飛機去了，我每每是要做善後的人，也是做最後決定的人。
 
望著堆成小山似的東西，想起有位朋友說，她才不替孩子管這閒事，要是孩子後來忽然記起覺得某些衣物是不能扔的，難免埋怨，所以她寧可就讓那些沒清完的衣服留在房間裡，還用誇張的口氣形容那擁擠的空間說︰「我進她們的房間都是用踮著腳走的！」我沒法像她那樣視而不見，只好自己來場清衣行動。
 
老話說，吃飯穿衣，本來最家常不過。在當代，穿衣卻已成為顯學。
 
人本來就有愛慕虛榮的本能，如今又活在一個充滿刺激消費的商業時代裡，到處是時尚感官的誘惑，及時資訊即使再壓縮再簡化，也還是轟炸不停，打扮自己恐怕是最無法理性控制的行為。流行更是強力催情劑，有幾個人不隨波逐流？服裝管理專家每每教人少買一件衣服，不一定趕時髦；一方面卻又說，如果不流行墊肩了，即使小墊肩放在衣櫥裡也是格格不入，和其他衣服有衝突性，不符衣櫥清爽定律；說穿了，就是用心理濾網製造了一種不順眼。與其說對抗流行，不如說是想要穿出自認最合適的自己，到底比做最獨立的自己容易多了。
 
要做個獨立自主的時尚人，可不簡單。時尚達人專家一會兒告訴你，要勇於嚐試，以往認為不適合你的，是因為你從未穿上它去面對大眾，應該要有扮演多面人的勇氣，不顧一切，才能找出最貼切你的面貌。一會兒又灌輸你，要彰顯美麗的存在價值，就是要在對的時間，穿對的衣服。什麼是對的呢？多半就是一定要在時髦的情境裡，穿戴凸顯時髦的衣飾。再一會兒則指導你，要有投資的敏感，一種是投資自己，為了穿得體面，一定要時時控制體重，注意保養，在必要時，可動手術，尋求完美；一種是觀察投資，對知名品牌，要多做功課，知道它們的發展和銷售及管理，它們的設計概念是否受歡迎？能引導趨勢嗎？當做是否購買其股票的參考。如此多的教學填塞，到底如何培養自我判斷和執行，這門戀物學真有得修。
 
穿衣除了務實功能，基本上是藏拙或遮醜。這種說法人人都懂。不過，現在社會的穿衣準則早已被流行顛覆了。比如說，低腰一字褲風行時，街上移動的身體很多是贅肉而不是纖腰，卻成了張揚短處的招風引蝶。不過流行有時倒也有一種嚇阻作用。當設計師大變花樣，狂推削短在腰上貼身的上衣，配上腰線多摺的流線裙身，這主要是為精瘦或結實的年輕身軀設計的。好幾次逛街時，我看到中年女人嘆氣說：「穿不上！」或憤憤地說︰「真氣人！」不說減肥要到何時，花多少力氣，才能完成塑身配衣的目標，還得想想難不成還得美容整型才配得上衣服煥發的青春光彩？這樣倒也死了心省了錢。話雖如此，我也看過有人不顧一切，花幾百美元買了不穿，當做是滿足意象紀念品供奉在衣櫥裡。的確，在紀念品充塞的世界裡，買件衣服當紀念，又有什麼大不了呢？
 
對許多人而言，能夠擁有一座隨心所欲的衣櫃，是這個當下洋溢熱烈置物世界的一種幸福。當然，隨心所欲也是有層別的。有人把能買得起昂貴名牌、時新、多樣式的衣飾，當做生活的最大追逐成就。有人是把想穿幾件鍾意的品味衫，都能以最低廉的砍物價在當季買到，認為是搶衣上（街）市最大的樂透。至於有機會在名流社交場合，不被撞衫，同樣也當成是一種驕傲的衣櫃競爭力。可我覺得，打開衣櫃時，能有一種平常心，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或有什麼穿什麼，不會老是感到少一件衣服，也不會有面對滿櫃衣服還成天為不知穿什麼的空虛，且能有當季的新款可穿，固然很棒；沒有，而穿過季的半舊或老衣，也怡然舒適，那就是踏實地享受到穿衣的滿足樂了。
 
打開衣櫥總是有歡有喜，也少不了頭痛或失落。一件想了很久的衣服，連櫥裡的位置都預留好了，最後卻因故而沒買到。或嚮往已久的到手了，有時卻像戳破的汽球，輕飄飄地沒了鼓漲的興奮，甚至穿上的興致也不多了。買錯了的衣服，標籤始終還沒拿下，卻已過期不能退貨，還沒穿就已想送人。恐怕不少人有這些患得患失的經驗，我常想，一座衣櫥的價值，其實最應該是收藏記憶的倉儲，也是身心歷程的見證。在孩子的衣櫥裡，不管怎麼爆滿，一定有一塊地方，放著他們從小到大，每一個階段留一件喜愛或最有代表性的衣物。我把它們當成貼心的親人看待，它們像時光鎮物寶，總是守在那裡。
 
以前的人，穿新衣要等過新年，如今只怕新衣如洪水洶湧而來。我替孩子做分類清理時，發現兩人光是沒有帶去的T 恤就有四、五十件，沒有穿過的新褲和襯衫也有相同數量，還有外套、套裝、小禮服、皮包、鞋子等，到後來，我都懶得數了。平時看他們時時穿得光鮮，穿得喜上眉梢，同時填補了我年少時在衣著上的貧乏。可又感受到物質條件的過度豐饒，也許留下來的珍惜會變得薄弱得多。然而我也有種直覺的樂觀，衣櫃的人生，從開開關關，到進進出出，也是一種擁有與割捨的人生成長鍛鍊，終究會返璞歸真。
 
收納過的衣櫃井然有序，等候來日的移動。常言萬物皆有緣，不管是少一件或多一件衣服，都是一種物緣；能夠隨緣穿衣，開櫃清衣就輕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