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加餐飯

世界日報
章緣
 
母親的胃成了一個神祕的囊袋，可以任意伸縮。但她彷彿失去了餓感，不會主動覓食……我們如何維持她的好心情？當我們都不在她身邊，誰去逗她哄她，確定她到底吃了沒有？
 
我在上海，母親在聖荷西。
 
已經兩年不見母親了。我有時燒茄子、炒米粉、煮竹筍湯，就會想到母親，這些是她愛吃的；先生兒子淺嚐即止，我卻吃得很香。我本來對烹調無大興趣，婚後不久就到紐約，國外吃得簡約，沒有長者在旁指點，又湊不齊各類食材醬料，烤烤三文魚，燙燙青花菜，再做個豆腐玉米什麼的副菜，一家三口也就飽足了。於是多年下來，只能做幾樣叫不出名字不中不西的家常菜。
 
近一年來無事，電視上有很多烹飪節目，市場裡又有各種時蔬紅肉海鮮，再加上兒子嘴巴抹蜜地說巨蟹寶寶最愛吃媽媽煮的菜，我這懶主婦也就提起精神學做菜了。栗子雞翅、魚香肉絲、紅燒牛肉、豆瓣魚、紹興雞，換著花樣做；清蒸水燙，快炒慢燉，油炸乾煎，紅燜醋溜，醃漬燒烤，一套套演練；青菜也講究配色配料，不像以前大蒜爆炒了事。家常備有自熬的豬骨高湯，各色醬汁香料一應俱全。每當搏得老公兒子的讚賞時，我總是想著何時可以在母親面前露兩手。
 
電話裡得知，母親食欲不振。她常常一天只吃一頓，有時就水果餅乾果腹。體重從一百二十磅開始往下掉，自覺苗條多了。家人本不以為意，但當她體重持續下降，而且再三說她不餓不想吃時，才知道事態嚴重。同在聖荷西的姊姊，買去各種微波簡餐和健康飲品，往母親冰箱裡進貨，但是母親卻像一個挑食的孩子，吃得像小鳥一樣，整串香蕉變黑了，食品放久壞掉了。姊姊邀母親到家裡吃飯，她就吃，安排到老人中心吃飯，她也吃，但是母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不吃。
 
我在電話裡著急地問，為什麼不吃？母親悠悠說起，從小就挑食，年輕時候更曾一度厭食，還得去打葡萄糖針，因為營養不良，比姊妹都生得矮小。為什麼會厭食呢？母親說當年大專畢業後想教書，卻被外公關在家裡當大小姐，心情鬱悶。現在也鬱悶嗎？母親不說話了。
 
退休後的母親，跟從台灣來的兒子媳婦分伙同居，彼此很少交談。是這個原因嗎？早寡而獨立的母親，早已習慣一個人生活，為什麼現在不想吃飯了呢？
 
我正納悶，母親卻反問我，當年阿嬤為什麼不管我？我不吃飯，她就隨我去？
 
她管，妳會聽嗎？
 
我身上流著母親固執的血，我知道。而且我嫁了一個有多種食材不碰的先生，養著一個有挑食習慣的兒子，我深切體驗過要勸人吃不想吃的東西，有多困難。
 
我想，母親可能是因為獨食無伴，提不起食欲。一個人吃飯，哪有大家同桌吃飯來得香？煮一個人的晚餐，本就清冷無趣，再加上年老體衰，也沒力氣去採購、洗切、烹煮了。如果有我當母親的廚師，陪著她一起有說有笑地進餐，還怕她不吃？這可不是我一廂情願。兩年前，母親到上海來看我們，那時她已經瘦了不少。當時我們還住在先生公司的酒店宿舍裡，只有一個簡易廚房，配備一個電爐，但是我張羅出來的菜，母親總是一掃而光。到一家台式牛排連鎖店吃套餐，從開始的冷盤到最後的蛋糕，母親道道來者不拒，我怕她消化不良，苦勸之下才留下一小塊牛排。三餐之間也沒閒著，奶油泡芙、蘇式月餅、花生酥，還有各種南國水果……
 
八月，我帶著兒子和滿腦子的食譜匆匆飛越太平洋，磨刀霍霍準備到母親的廚房大幹一場。我想著，當我像變魔術般端出一道又一道佳餚時，她會如何驚奇。當她吃到這些久違的山珍海味時，那些被生菜沖淡的味覺，因簡餐生鏽的味蕾，全都會歡愉地甦醒，我們祖孫三人將圍案大嚼，直到再也吃不下……這時，母親的體重已經掉到九十磅。
 
見到母親時，她披著直髮，臉上化了妝，正準備去老人中心跳舞。或許是口紅太紅，或是裙子太花，她整個人看起來很……奇怪。我們匆匆擁抱，她出門去了。是我堅持她去跳舞的，這是她最喜歡的娛樂之一，何況運動可以促進食欲！
 
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和時差，兒子倒在床上打呼嚕了。姊姊打電話來，說到母親的現況，我立刻說她不應該留直髮，直髮顯得人更瘦，記憶裡的母親，總是鬈髮的，記憶裡的母親，比較胖，胖多了……
 
我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母親瘦了，她瘦得厲害。身形單薄，血肉消失了大半，只餘皺弛的皮，頭髮也變得稀薄，露出頭皮，她的臉……我不敢再想下去，趕緊出門買菜。
 
進到久違的美國超市，依舊是過去那樣光亮潔淨，沒什麼顧客。我左顧右盼，尋找母親接下來幾天的餐點。自動灑水系統下的青椒很新鮮，沒有去皮的玉蜀黍也不錯，拿了一包生菜，挑幾個馬鈴薯、胡蘿蔔和洋蔥。環顧四周，我有點著急，這裡的選擇就這麼幾樣，我怎麼炮製拿手菜？那天的晚餐，我端上桌的還是以前在美國常煮的菜：烤三文魚、生菜沙拉和麵包。
 
每天，我要安排和接送母親和兒子的活動，再加上自己的事，母親的疲累，我們一直沒有機會去那個不知在哪裡的中國超市。
 
食材有限還是其次，母親的食量變得極小，半個三明治就是一餐，再多一點也不行。我在不熟悉的廚房裡碰撞摸索，為欠缺的一味香料或一項食材傷腦筋，在有限的食材及烹調時間裡，救火趕集地做出一餐又一餐，只希望它們趕快進到母親的腸胃，變成她的血肉。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母親對著冒熱氣的飯菜，總是抱歉地搖頭說不餓。有時她也誇獎我，說菜好吃，但她吃得那麼少。
 
她在晚餐桌上頭痛、嘆氣，眉頭深鎖。我勸她，為了健康勉強吃一點，她像個任性的小女孩，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僵持的餐桌上，氣氛低迷，我也覺得食不下嚥了。我故作輕快說，聞聞看這菜，好香，不然妳先吃蝦，妳不是喜歡蝦子嗎？母親懶懶撥動著盤裡的菜。
 
哄媽媽吃飯跟哄孩子吃飯的心情是一樣的，都希望他們把營養吃進去，都會因他們的抗拒而著急。不同的是，我會對兒子發怒，卻不能對母親生氣。我不能苦口婆心教導她要乖乖吃飯才能快高長大，只能在她的「吃不下」語聲中辭窮。
 
天上的阿嬤，為什麼當年您不管管她，當她拒不吃飯？
 
母親又說了，當阿嬤離桌後，阿公會過來哄她，吃一點，阿華，來，吃一點……她最後悵然說，我爸爸很疼我。
 
是這樣嗎？母親必須從拒食到哄騙的過程中，去證明她是被愛的嗎？這生理和心理上的交互作用，我該如何去理解並破解？
 
服侍母親用餐幾天後，我發現她心情好時，就吃得香，如果有心事，食道和腸胃會打結。平日，進食成了責任和義務，但她請我們去日本料理店打牙祭時，一個人吃掉一大盤壽司。母親的胃成了一個神祕的囊袋，可以任意伸縮。但她彷彿失去了餓感，不會主動覓食。對獨自打理三餐的她，這是要命的事。
 
我們如何維持她的好心情？當我們都不在她身邊，誰去逗她哄她，確定她到底吃了沒有？

我再三遊說，母親堅決不肯隨我到上海。
 
返滬當天，一早我就再也睡不著。此趟返美，我並沒有讓母親食指大動，母親的體重一點也沒有回升。前一天，我又跑了趟超市，買了一串她喜歡吃的香蕉，擔心它又會悄悄地變黑，買了一堆簡餐放在凍箱裡，不知它們是否會落入垃圾桶。我感到非常憤怒，對母親。為什麼她就不肯好好吃飯？
 
母親也醒了，出房來看到我，立刻跟我緊緊抱在一起。我求她要吃飯，要吃啊！母親答應了。但她答應過無數次了。
 
車子來接我們，母親一直對著車裡的我們揮手，突然她說：我看不見你們，我看不見……原來車子安的是深色車窗，外頭看不到裡頭。我急著去開窗，但這時車子開動了，很快地，母親瘦弱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我感到非常憤怒，對自己。為什麼我不能留下來？
 
回到上海，每一日我依舊用心打理全家晚餐，得到先生兒子的讚賞時，我卻若有憾焉。古人詩裡有云，寄信給心所繫之人，要他努力加餐飯，此刻，我才真的了解其中意涵。
 
一個月後，台灣的公婆小姑來小住。九十多歲的公公是個有福之人，除了耳背和行動遲緩，牙口有力腸胃健全，什麼都能吃。我燒治出來的菜，他吃得津津有味，也吃得比平日多。一周裡，我使盡渾身解數，在廚房裡不知休息地烹煮，富貴手疾復發，指皮一層層剝落。但我不聽先生叫外賣的體貼建議，固執地守著廚房，如守著最後一塊領土。我要證明什麼？要完成什麼？油煙中，已無暇多想。
 
有幾天先生帶婆婆和小姑出門，我只需準備公公、兒子和我三人的晚餐，這時我總感到特別開心。一旦廚房傳出飯菜香，公公就自動到餐桌旁就座，跟在飯桌上寫功課的兒子一塊兒等著。我好整以暇燒治出三菜一湯，端到公公面前，而他總是吃得盤底朝天。尤其那條燜燒入味的豆瓣魚，他從頭至尾細細吃去，連蒜瓣也沒放過，我停箸默默看著，感到好滿足。
 
公婆小姑要回去了，大家在客廳裡忙著，我乘亂回房躺在床上，眼淚流了下來。直到這時，答案才來到我心上。為什麼我不能像這樣煮給母親吃呢？一周瘋狂的烹煮，只為了心中那個願望：母親，努力加餐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