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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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日報 / 子夜
 
關於巴甫洛夫的幻滅
 
這條叫托波的狗，壽終正寢地結束了與我們相依為命的緣分。牠安息在後園邊沿的蘋果樹下，離那個紅色小屋近在咫尺。那小屋曾引發的一場較量，使我們領教了一條小狗的倔強，也頓悟了牠對領地的持守。
 
溫哥華人本不配生活在北緯五十度的，這緯度意味著與北極為鄰，但太平洋暖流使溫哥華四季如春，即使臘月深冬也少見冰雪，偶有飄雪城中便大亂。那年，只不過預報有零下七、八度寒流，卻成了本地新聞的頭條。在車上聽電台呼籲居民關注「後園的狗」，心底一沉，托波就住在後園，如何過這「嚴寒」？想起白天新聞裡動物園發棉被，群猴為保暖競相爭奪，妙趣橫生，無端羨慕猴類如此能明事理後只能寬慰自己：咱的後園朝南，風不大，小狗一身黑黝發亮的皮毛本是天然棉被。但，心裡卻發虛地沒底氣。
 
這一夜冷的，連做夢都一片冰霜。半夜醒來聆聽後園，希望能如平時有狗的吠叫，卻寂靜無聲。妻子忍耐不住，悄悄起床下樓去了，又聽上樓腳步的匆匆聲，心一沉。妻子報告，托波縮成一團不動了。我衝下樓去，嘩地拉開玻璃門。吆喝撥弄，牠懶洋洋走出來，滿是不情願被打擾的臭樣。托波並沒有凍死。呵，雖然是深夜，也是一片光明。這個畜牲的生命！
 
漫漫黑夜，寒氣漸甚，我們仍然心有餘憂。妻子嘩啦打開壁櫥，抱出一條棉被，在這深更半夜，以人的一廂情願送溫暖去了。托波見半夜探訪，興奮感動，歡蹦亂跳，但眼見一大卷被褥硬往狗屋裡塞，頓生警覺，不知異類又在打什麼主意。我們匆匆退回房內，從窗縫中觀察，托波先是前後左右緊張地圍轉著打量，然後用嘴去啃，但被子臃腫纏綿，牠好像很惱火。不錯，用狗眼來看，這棉被不就是一個怪物嗎？
 
這夜窸窸窣窣不斷。不知道牠在幹什麼。活著就好。
 
早晨起床，一片銀色世界，多年少見大雪。檢視狗屋，棉被已不復存在，牠被不動聲色但顯然是極為艱辛地整個兒驅離出了狗屋。旁邊平空隆起一坨小包，是大雪覆蓋的那團棉被。托波應該是一夜辛勞沒睡，威然地蹲坐小屋門口，目光炯炯，一會朝我們眨眼，一會兒警惕地望望那為大雪所埋的怪物。我明白了，這小狗不需要我們給牠不明不白的溫暖。牠持守的是專屬自己的居所，棉被就是不能容忍的入侵者。
 
居所！牠本來是有一座漂亮居所的，就是孤獨豎立在沿籬笆牆旁那紅色小屋。我們剛買下這房子時，很奇怪原先的屋主為什麼會修造這樣一個有著三角形屋頂的小屋，近一個人高，黑色屋頂，紅色木牆，南北各兩個小窗，朝西的門扇上半部是空的，還豎著一根裝飾的假煙囪。托波來後，我們第一個反應牠就是小屋主人。我拚命尋找養犬專家訓示，真煞有介事的：良好的犬舍必須向陽，盡量朝東南方向，每天太陽照射起碼二至三小時的地點。其次，犬舍應在主人可易觀察和呼喚之地。天哪，這個小紅屋，不就是專家的樣板嗎？我們後園上下兩方草地，有一石梯相通，小紅屋位石梯之上，在整個後園居高臨下，從牠那面可以清楚看到我們，而我們無論從樓上或樓下玻璃門觀看，都一清二楚。絕對的東南向，從早到晚一片金色陽光。狗有如此待遇，想想連人也要羨慕的。托波應該感恩了。
 
托波在草地上來回奔跑，累了，就趴在我們那扇巨大的玻璃門外，靜靜地往屋裡看，但就是不進那個紅屋。情況似乎不妙，小屋固然好，但如何讓這個畜牲對牠有認同呢？食物對狗是最有吸引力的，不妨一早一晚的兩次餵食，就圍繞小屋進行，以此為中心培養牠的行為方式罷。早上我把狗食揣出，托波前後左右歡跳，我先把狗食在牠面前誘惑地晃晃，托波雙眼緊盯食盤，發出一種急不可耐的喉聲，步步緊跟著。我低頭鑽進小屋，把狗食往那地上一放，轉身出來，但托波並沒有我想像那樣進去，而是停留在小屋門外，疑惑地看著。我轉身彎腰又進去，把不鏽鋼的食盤敲得響亮。看牠不為所動，情急之下我乾脆用手推用腳頂，硬逼牠進往小屋。大錯終鑄，托波驚恐地嘶叫一聲，迅速逃脫，遠遠蹲在籬笆旁邊，一雙警惕的眼睛盯著我，我朝牠走一步，牠就立即轉身逃走。雙方關係瞬間驟升敵意。我想來日方長，這麼好的小屋畢竟是你的歸宿。也許，當我不在時候，牠自己會走進去吃食，並且會知道裡面並沒有什麼危害。我急著上班。聽見汽車發動聲，好像警報解除，托波像往常一樣飛奔到車庫門口，以示歡送之誼。這個畜牲！
 
那天上班，腦中一直晃著紅色小屋。對狗來說，那是多麼寬敞而又奢華的居所！天哪，托波為什麼不認同這個恩賜呢？
 
心生一計。下班走進寵物店，買了一個為狗薰製的豬耳朵。回家。托波滿心歡喜地迎接，全然忘忽了人的算謀。小屋裡，狗食一粒不少，其之倔強令我驚嘆，卻也可憐牠一整天的絕食。我高高拎起豬耳朵，在牠跟前挑釁地晃了晃。撲面而來的香味，加上飢餓，托波不禁顫抖了。我拎著豬耳朵一步一步往後退去，牠一步一步往前緊逼。慢慢來到紅色小屋跟前，我嗖地一下把美食扔了進去，我期待的是托波會即刻衝進去。但是，在小紅屋前，托波本能地站住了，再也不激動，再也不歡蹦亂跳。牠看透了我，並氣度大勢地在我面前穩穩蹲下，似乎向我宣示這就是底線。我雙手扠腰，瞪眼看這條堅守不知什麼狗原則的狗。突然，牠嗖地一下衝進小紅屋，未等我判定是福是禍時，牠已經叨著那方所費不貲的豬耳朵衝了出來，飛快地跑到正開著鮮紅杜鵑的樹下，悠然啃起來，遠遠地把我拋在一旁。
 
首戰告敗。我打電話給朋友，朋友叫著說：巴甫洛夫，巴甫洛夫啊，忘了中學生物課時講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原理？
 
我恍然開竅。
 
五、六○年代大陸的中學，巴甫洛夫（Ivan Pavlov）是必教課程。曾獲得諾貝爾獎的巴甫洛夫是蘇聯宣傳的國寶科學家。他的實驗很簡單：把狗關在黑暗房間內，在設定的時間裡，突然把燈打開，然後餵食，這樣連續不間斷之後，只要燈一亮，狗的唾液腺立即出現分泌，產生食欲興奮。運用巴甫洛夫學說，具體對托波執行就是順我者獎，逆我者懲。一次不行，兩次、三次或更多次，就是行為方式了。
 
早晨，太陽像從天上撒下薄薄一層金紗，紅色小屋披上金黃的光澤。我先在小屋裡放一盤狗食，然後平靜地從車庫中找出一根繩子拴上托波，牠默默地跟著我沒有反抗。一直到那紅色小屋跟前，始終沒有防備，沒有即將失去自由的恐懼。這倒令我不好意思。我把繩子拴在小屋門外的一根柱子上，留足使牠活動的長度，正好是從柱子到小屋裡面的距離。但牠不肯往裡面邁一步，僵硬地倔立門口。我並不理牠，因為有一整天的時間讓牠自己評估所面臨的選擇。當托波發現已經失去自由時，只發出了一聲悲哀的唏噓，那雙從下往上看的狗眼，看得我有些心虛。汽車駛出，我分明聽到了托波低沉而渾重的悲吼，這吼聲迴旋在我的耳裡，讓我不安，卻又有一種陣痛過後的期盼。
 
人日益貪婪，狗忠於本分，托波無論進化如何，也不會遺留牠從蠻荒年代帶來的本性。那個紅色小屋對牠來說，根本不是一種需要，甚至牠在潛意識裡，認為這是人在給牠找麻煩...
 
傍晚下班回家，小紅屋裡的狗食一粒沒動。這條倔強的狗，又餓了一天。我心裡說：對不起了，托波，我必須讓你認同這個小紅屋，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找出一根紅色木棍，在牠面前揮舞了幾下，牠倔強地高昂著頭，躲閃了幾下，我硬用紅木棍把牠逼進小紅屋。然後，我在外面站著，只要牠一出頭，這紅木棍子就揮舞示警。我知道，紅色木棍就像巴甫洛夫那個定時開關的燈泡一樣，成為牠應否進出小屋的一條判斷標準。
 
巴甫洛夫，謝謝您啦。
 
紅色木棍重複訓示後，我把狗繩解開。心中一喜，托波並沒有如蒙大赦般逃脫而去，而是老實地站在小屋裡看著我。我朝後退了一步，牠沒動，我再退一步，牠還沒有動。正當我有一種大功告成的僥倖時，托波渾身抖動一下，屁股震了震，騰地橫空出世，竄躍奔出，飛跨石間小梯，直跳底下那方草地，理也不理我地回到了牠的自由。那天晚上，牠再也沒接近那紅色小屋，我也沒再強迫牠。
 
第二天，我將牠重新栓在紅色小屋跟前，照例在牠的低吼中駕車離家。下班時，我在離家還有兩個街口的地方下了車，我想不讓托波知道我回家而探個虛實。但是，在離家還有一個街口時，我就聽到了狗吠聲，就是托波！天哪，牠一整天就這樣不屈不撓地抗議著，這需要一條多麼耐用的聲帶啊。我不寒而慄。那天晚上，我堅持對牠上巴甫洛夫的課。但想到明天牠還會一整天叫個不停，我心裡就打鼓。
 
連續不斷的怒吼，讓我警覺巴甫洛夫會鬧出「狗命」。必須重新反省自己戰略了。
 
其實，在那一刻，一封信靜靜地躺在我的信箱裡。信是市政府發出的：鄰居投訴，我家的狗在「並非出於工作的情況下」（原文如此）大聲吠叫，已對別人造成不安和困擾，請即時予以解決，否則將有進一步的法律行動。全家人嚇得一夜沒睡好。
 
於是，關於小紅屋的認同戰略，以及所謂的條件反射試驗，至此破產。托波重新臥趴在那扇玻璃門下，一副心安理得模樣，但也沒有炫耀地氣人。我一連幾天看著那重新孤獨立在石梯邊上的小紅屋，不禁悲從中來，憤慨呼之欲出：巴甫洛夫，你在哪裡？
 
我想追究諾貝爾獎的責任，把所能找到的有關巴甫洛夫資料找來看，卻發現所有實驗例子都是獎賞而不是懲罰性的。科學家研究條件反射說，不是為了讓狗進化為人一般的聰明，而恰恰相反，卻是讓人在條件反射中有一種學習過程。狗絕對沒有這種學習過程的，所謂的條件反射說，最大的收穫就是多了一種固定的信號，而不是給予牠一種遠大目標。我的錯誤就在於不是僅僅給托波信號，而是要改變牠的歷史本性，為牠創造一種我所認同的生活價值。從一萬二千年前舊石器時代狗開始走入人類生活，卻隨著境遇的改善，人狗關係上出現了高度社會化的文明衝突。人日益貪婪，狗忠於本分，托波無論進化如何，也不會遺留牠從蠻荒年代帶來的本性。那個紅色小屋對牠來說，根本不是一種需要，甚至牠在潛意識裡，認為這是人在給牠找麻煩。在牠看來，既然人和牠因某種緣分走在一起，能相依為命，便足夠矣，不要扯勞什子紅小屋一類的虛偽，踏踏實實離我們更近一些，盡職地當一條好狗才是真的。玻璃門外就是牠的領地，因為離我們最近。托波用玻璃門把牠與我們之間劃了一條界，牠從來不踰越，比人更知趣地為自己定了位。
 
《孔子世家》曾嘆：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東郭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
 
高度文明社會裡我們引為至聖大人的孔子，尚且不為餐風宿露所困，只為無所依主而悲哀，我們又如何苛求托波這條狗的境界呢？
 
太陽升起又落下，或者颳風又下雨，托波除了把上下兩塊草地視為自己的領地而自由奔馳外，就是靜靜趴在大玻璃門外，謹言慎行地履行無契約的天職。這種本分與巴甫洛夫搭不上界。
 
但，托波總得有一個遮蔽之處。我和兒子一起動手，造了一個小狗屋。同樣三角形的屋頂，但為了抹去紅色小屋的記憶創傷，我專門用白油漆粉飾得乾淨漂亮。三面是牆，一面敞開，我似乎感到虧欠了什麼，於是用幾片多餘木料，在左右和上方各加一個木檐，既顯示主人尊貴，也增添小屋氣派。這條從來毫無敵意但又始終讓人無奈的小狗，立即認同了新屋。啊哈，全家喘了一口氣。
 
夜裡妻子把我推醒：什麼聲音？靜寂夜空下，園子傳來窸窸窣窣聲音。我頓生一種憤怒，如此不懂人情，這狗做得太絕了吧。
 
早晨，看見玻璃門外一地木屑，小屋左邊的木檐已全部被咬掉了。這次，我反而平靜了，仁至義盡，就不必勉強了。第二天夜裡，窸窸窣窣又響起，早起一看，小屋最右邊那條木檐咬光了。第三夜窸窸窣窣後，最後一條木檐沒有了。漂漂亮亮的白色的油漆木圍牆，被啃得狼藉而不忍睹。今天晚上，牠該啃哪一面圍牆呢？我不知道這幕惡作劇如何收場，沒有談判語言，只能作最壞的打算。
 
但是，夜裡沒有任何動靜，三天熟悉了的窸窸窣窣消失了。也許是一種風暴前的平靜。這個畜牲倒底要還我們什麼顏色？我絕望而悲哀。
 
早晨起床，玻璃門外乾乾淨淨，什麼也沒發生。而且從此以後，夜夜平安。托波咬掉了三根木檐以後，便不再有更進一步的破壞行動。而那三根木檐，我本來就是為牠作裝飾用的！

我不禁想起《老子》十一章：
 
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正如為房屋安門窗，僅僅是那有空的地方，才是房屋的用處，通亮通氣，所以，有形者對人們來說之所以有用，實在是因為它的無形而產生的功能呢！說來慚愧，以前我對老子這一說，從不明真諦，反而讓這小狗給開竅了。我們不斷地犯著自以為聰明的錯誤，都在這條小狗最簡單的本能面前一一粉碎。
 
許多年過去。燦爛的八月，托波是在那被自己咬得支離破碎的小屋裡為生命劃上句號的。持守領地，善始善終。牠再也不需我們為牠的居所操心。但是，我經常記得牠高昂地站在小屋門口，在持守自己領地時，眺望著遠方。牠該不會忘記我的心中那呼叫吧：
 
巴甫洛夫，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