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地久？

天長地久？
 
世界日報
■范遷
 
話說兩年多前，一天晚上大概十點多，我在後院遛狗，正當我低頭點菸之際，聽見一聲呼嘯，枝葉亂響，我正在詫異，只見有個高爾夫球大小的物體正向我滾來，一腳踩住。彎腰去撿，卻不防被燙了一下，待了一陣，撿起回屋一看，一塊褐色的石頭，呈菱形，又有些像陀螺，握在手裡還帶點溫度，感覺是又粗糙又光滑，說粗糙是表面凹凸不平，說光滑是整塊石頭像是被打磨過的一樣。說是石頭也不完全正確，它既不是人工合成的石質，如水泥，或任何石粉壓出來的石頭，也不是任何一種我們知道的石料，如花崗岩、大理石、青石、麻石等。分量比一般的石頭輕了好多，但硬度卻無以倫比，我家裡有把劃玻璃的金剛石刀具，劃上去紋絲不動。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是一顆隕石。
 
我家後面就是加州大學戴維斯實驗室，很多科學家走路上班，久了也認識了幾位。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拉住一個科學家請他鑒定一下這是什麼石頭，他粗粗看了一眼問我：你從哪兒得到的？我說是在後院撿的。他又仔細地看了，說是隕石，是顆不可多得的完整隕石。
 
我又請幾位有識之士看過，其中一位據說是個奇人，本身有天體物理博士學位，又有令人不能置信的「天眼」，能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天象。他自己提出一套新穎的天體理論，說是天體物理界中最令人注目的說法。我把隕石放在他面前，他眼睛一亮，說這顆隕石以前是個天體，最起碼是顆小行星。為什麼？他說你看，第一是它的形狀，這顆東西分上下兩部，下部磨得比較光滑，仔細看還看得出一圈圈的摩擦生熱的痕跡，說明是由這個面進入大氣層的，上半部還保留了一些原始模糊的形狀，說明這東西原來的體積很大，進入大氣層後經過燃燒還剩個依稀可辨的形狀，你看像不像一顆行星？連像地球赤道似的軌道都可以辨出來。第二是它的質量，這麼堅硬說明它質材的密度非常之高，可以說是地球物理中沒一種元素和它相同。

第三，因為地球的幾個鄰居的基本元素都沒有太大的差異，如果這真是一種前所未知的元素的話，我可以肯定它來自很遠很遠的天際，一個我們聞所未聞的世界。
 
被他這麼一說，我陡然緊張起來，這東西我平時隨手擱在玻璃櫥裡，連忙把它放進銀行保險箱。倒並不是為了它的價值，雖然有人出過價問我收購，我只當是玩笑。這塊盈盈一握的石頭上也許生存過一個完整的世界，擁有一段漫長的歷史。甚至，有感知的生物群在那裡發生、進化、繁榮，達到頂點再進入衰退，最後由宇宙中不可知的作用，被毀滅，被分解，被拋離原本的軌道，在太空中流浪了億萬年，在偶然和必然的陰差陽錯中進入地球的軌道，受到地心引力的吸引，一面穿越大氣層一面加速度，還沒有完全在空氣裡融化掉。到最後沒掉進大海躺在幾萬英尺的海床下，也沒掉進荒無人煙的深山野嶺，跟一大堆地球石頭混在一起，偏偏掉在加利福尼亞離海邊3.7英里的一個幽靜小城，偏偏掉在巴掌大的一個後院，偏偏掉在離我幾步遠而沒掉在我的頭上。
 
一切是偶然，對不對？
 
也許，也許不，一切看似偶然的現象產生之後有它的必然性，但是這必然性常常不為人所知，也不為人所理解。最好的圍棋九段也只能看到十手之內，最卓越的將領並不能左右戰場上細微的此消彼長，在紛繁的事務形成過程中，一切都被忽略了，我們常人只看到最後的結果。
 
現在這結果就躺在我手心裡，堅硬無比地像極了一顆敲不開的胡桃，一個包得緊緊的謎，任何人間的工具是拿它沒辦法的，也許除了人的感悟。
 
這個深褐色的球體可以說是個啟示；任何事物有它產生和隕落的規律，包括我們的地球，包括我們引以自豪的人類文明，包括達文西的〈蒙娜麗莎〉，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范寬的〈谿山行旅圖〉，曹雪芹的《紅樓夢》，殞落只是個時間問題。而時間，是最為無從捉摸的。我們的一生，漫長而又短暫，活上一百歲也就是三萬六千多個日子。其中還有無數我們不能控制的因素，天災人禍、戰爭革命、疾病生死、社會變遷，我們還要為謀生而不得不奔波，朝九晚五，筋疲力盡。我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剩給自己？
 
真的不多，散散碎碎的一把。
 
再長的時間也可以消耗殆盡，再多的財富有一天不再屬於我們，再親密的親情有一天會遠去，連我們腳下的土地，有一天也會流失，不復存在。我們所棲身的地球，有一天會停止運轉，被拋離軌道，然後無目的地在太空中流浪，再受到哪個行星的引力，穿行於炙熱的氣流之中，越縮越小，最後掉進一個後院，滾落到一個遛狗的男人腳邊，如果在那個行星上兩腳動物也叫做男人的話。
 
不會嗎？中國人有句古話叫做「夏蟲語冰」，太短暫的生命不可能洞悉無量計的天道運行。大到天體，小到一枚果子，成熟之後必然是衰敗和消亡。
 
所有的宗教強調的重點之重點是——歸宿。
 
我們能做什麼？無論我們的科學多麼發達，我們還是挽不住時間的流逝，我們不能改變事物內在的規律，我們可以選擇像蟑螂一樣活著，億萬年一瞬間，我們也可以選擇活得更尊嚴點，在有限的生命和無限的時間中找出一個平衡點。
 
這個平衡點就是探知、精進、理解、關愛、慈悲。僅此足夠。
 
而財富享受、名利地位，不管如何地燦爛眩目，總有一天會繁花落盡，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天長地久？如果我們能善用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就是真正的天長地久了。

一顆盈然可握的小隕石也許生存過一個完整的世界。（圖片提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