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與笨

聯合報╱蔣勳
 
茶餘飯後，聽朋友們閒聊，談起政治，都有點激動。談到某位政治人物，許多人異口同聲說：「怎麼那麼壞！」不多久，自然會談到另一位政治人物，談到他應變的能力，談到他處理危機的態度，許多人又搖搖頭，無奈地說：「怎麼那麼笨！」
 
寧笨勿壞
 
「壞」與「笨」都是很籠統的評斷，未必一定準確。但是民間流傳廣的語言常常有一種概括性的真實，很像古代的「謠」「諺」。古代統治者都重視「謠」「諺」，認為是可以影響大局民心向背的預告。
 
台灣的民眾似乎要在「壞」與「笨」之間作一個選擇，很無奈，也很矛盾。
 
比較直接的民眾反應可能是：「寧可笨，不要壞！」
 
受夠了小奸小壞的硬拗，民眾煩了，覺得「笨」或許是比較可以忍受的。從心理因素來看，「笨」是比「壞」容易獲得同情，大多數人或許也覺得「笨」是天生的，沒有存心的惡意，因此也容易原諒。
 
笨會壞事
 
其實從事情的結果來看，因為「笨」造成的「壞事」程度（尤其在攸關民生經濟上）卻一樣非常嚴重。
 
民眾如果已經有了選擇，寧可「笨」，不要「壞」，自然必須接受「笨」帶來的後果。
 
兒童時看電影，常常會急著問大人：壞人死了沒有？壞人最後有沒有抓起來？
 
「邪不勝正」一直是儒家文化堅持的信仰，然而民間一直也相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與「魔」的鬥法顯然不像正統儒家想得那麼簡單。
 
「西遊記」是一本好看的小說，青少年時急躁，總覺得唐僧很「笨」，一味仁慈，把妖魔當知己，總是壞事，被妖魔抓住，要吃唐僧肉，孫悟空還要救他。我那時想：要到西方取經，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不是即刻就取到經了嗎？為什麼要歷盡那麼多磨難？
 
「西遊記」是很受印度學影響的小說，孫悟空就脫胎於古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聰明靈巧的猴王「哈奴曼」。
 
神魔拔河
 
印度教相信宇宙初始，有一條大蛇（naga）攪動乳汁海，蛇的一邊是「神」，另一邊是「魔」，「神」與「魔」像拔河一樣，拉扯蛇身，乳海翻騰，乳汁濺洴，生命因此誕生。
 
印度古老信仰「神」與「魔」的拉扯、牽制、平衡永遠不會停止，生命也才生生不息，讀印度史詩「摩訶婆羅達」，神魔大戰，真是「神」高一尺，「魔」即高一丈，而「神」的修行也正是要做好降服「魔」的種種功課。
 
受印度古文明影響的東南亞柬埔寨、泰國、寮國、緬甸、印尼都有「羅摩衍那」演變出來的戲劇、舞蹈、繪畫，猴王的造型也很普遍；泰國剛啟用的國際機場大廳就有一件巨大「攪動乳海」的雕塑，似乎還相信宇宙初始的神話沒有結束，人類時時刻刻也還在「神」與「魔」之間求一種牽制與平衡。
 
笨是修行？
 
「神」的梵語是DEVOTA，是後來佛教菩薩的來源；「魔」的梵語是ASURA，佛教漢譯為「阿修羅」。菩薩與阿修羅或許是我們自己心中的兩面，看到自己心中的小惡小魔，知道是努力修行的時刻到了，然而印度史詩中的修行者又總會受惡魔干擾。
 
沒有惡魔干擾阻礙的修行或許也沒有意義吧？因此，唐僧看起來的「笨」是在試探自己修行的意志嗎？
 
（本文作者為聯合文學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