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

月餅
 
林義馨
 

「我生平無大志，做人不偷不搶，沒欠債，也沒甚麼不良嗜好，就是愛抽根煙，喝點小酒，找朋友摸兩圈而已。你叫我戒煙酒，不正要了我的老命嘛！不行不行。」老伯理直氣壯的說著。

『那就儘量少抽吧。』

「三天一包煙，每晚半小杯酒，一週摸一次，夠少了吧。」

『夠夠夠，老伯別生氣，只是勸勸而已。那這血壓藥…』

「醫生這你儘可放心，命我還想要，閻王要找我也起碼等我抱過孫子再說。一天吃兩次對吧，看看病歷，我可從來沒斷過藥，即使要上台北看女兒，也先拿好藥再走的。」

確實，他連颱風天都跑來醫院拿血壓藥，是位忠實的病人，煙酒…以後再勸吧。

【９月】

『最近過得好不好？』他這回上台灣，竟然一去半年多沒來拿藥，可真稀罕。

「無聊死了。」

『怎麼會，是不是手氣差，光放砲沒自摸？』

「不是，我已經不打牌了。」

『你把打牌當生命的，受得了嗎？』

「受不了也得忍耐。」他嘆口氣繼續說：「就腰骨酸痛嘛。一拖三五週，原本也不怎麼厲害，年前麻將多摸了一雀，隔天就爬不起來。躺了幾天，越來越嚴重，雙腳發痲站不起來，兒子帶我上台大檢查。連甚麼核子的都做了，結論是我的肝臟不好，還有腰骨退化。」

拍拍腰，繼續說道： 「起初天天吊大瓶，大針小針的加進去，小姐都戴著口罩，好像恐怖份子。」

他促狹的眨了眨左眼：「幾天都不見改善，後來開刀，從背後擺甚麼骨水泥進去，還裝了個支架。你知道，那種製造太空梭在用的材料。 唉，雖然沒有上月球旅遊的命，至少現在與太空船一樣強壯了。呵呵。」

『那是因為坐不住才不打麻將的？』

「才不是哩。醫生說三個月就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三個月早過了，腰也好了，但我想讓身體早點恢復健康，怕久坐會影響，才自動戒掉的。 現在一天三碗中藥湯，苦死了，早點痊癒早點脫離苦海。」

『不對啊，腰都好了，還吃甚麼中藥？』

「還有肝啊，你聽漏了。吃中藥保肝補骨，醫師說還要再吃一個月才夠。苦啊…」

【１０月】

『最近日子過得如何？』前兩回沒找我開藥，這次見面看他無精打彩，彷彿蒼老了十歲。

「悶得發慌，都沒人可聊天。」

『講講吧。』

「很懷念以前打牌的日子，老周喜歡講笑話，我還滿喜歡聽。他一定是從那邊抄來的，否則怎麼可能每次都有新的笑話可講。不過別跟他說，他都是聽了一手好牌才開口，牌打久了，知道他的習慣，只要他開始講笑話，大家就小心謹慎，要不就下車，結果那傢伙手氣還真好，老是自摸，想盯都盯不住。」

神采又回到老伯伯的眼中，他繼續回憶：「還有小黃，喜歡講他女兒在美國的趣事。她在美國帶團，常打電話回來，本來牌友想相約去美國玩上半個月…」

趁他講話時我翻了翻轉診報告： 轉移癌，肝臟與脊椎骨都有，但對化療反應良好，預估可活一年。

『你還是可以找他們過來聊天啊。』

「光聊天不打牌，我試過，可是離開牌桌，大家就變了個樣，反而拘謹起來，幾次之後就停擺了。現在他們轉到別家去玩去了。少了牌友，沒人可談天，我與家裡那口子又沒話好講，整天大眼瞪小眼。」

『怎麼不去公園走走？』

「喘，不知怎麼的，年輕抽煙到現在也沒喘過，頂多變天咳他兩聲， 現在走沒幾步路就喘，看來身子骨終於老了。」

『關於喘…』

「這就甭提了。跑了好幾家治不好，問醫生都支吾其詞，乾脆改吃中藥， 看看中國人五千年的智慧，能不能拼過洋鬼子這幾年的發展。」

陽光透過窗帘，照在他的臉龐，我第一次發現除了眼角的笑紋之外， 他的額頭還增添了許多深刻的線條。

「我戒煙了。」突然冒出這句話。

『煙…不是你的第二生命嗎？』

「你這醫生真好玩，叫我戒煙講了那麼年，怎麼聽到我戒掉了反而一臉無耐。我兒子快結婚了，一年後就有孫子可抱，到這種地步了不戒怎麼行。 我不是說過了嗎，閻王要找我也得等我抱過孫子再說。」

『那…台大的醫生有沒有告訴你生的是甚麼病？』我謹慎的發問， 因為兒子千叮嚀萬叮嚀，絕不可告訴他病情。

「別開我玩笑了，就肺氣腫、肝炎，還有老人骨刺嘛，兒子都告訴我了。轉診單上面不是寫得明明白白，我看到你剛剛還在翻閱，你這醫生怎麼比病人還不清楚病情啊！」

『ㄛ…我…你只找我看高血壓…所以…』

「老頭子跟你開個玩笑，別介意。」他比了個ＯＫ的手勢，微笑著拿藥單離開了。

【１１月】

『116/78，血壓還不錯，可以暫時不必吃藥了。』

「戒了煙，血壓竟然降低了，還有，我的小肚子也都消了。早知道就早點戒掉。」

低頭看看他扁扁的肚子，皮帶扣在倒數第二格。

『瘦了幾公斤？』

「十幾公斤。沒肉吃，胃口差，想不瘦也難。」他停下來咳兩聲再繼續：「兒子說上次那中醫開的藥治肝臟很高明，可是吃清肺的口碑不好，所以又換了一家，還好這家的藥水一天只要喝兩次。 我現在連豬肉雞腿都不敢吃，以前可是沒肉吃不下飯的。」

『中醫師要你吃素？』

「中醫沒說，可是鄰居說肉有毒，吃多了中藥就沒效。是我自己要戒的。快娶媳婦了，再一年就有金孫可抱，我想早點治好病。兒子勸我不必忌口，可是我那敢大意。」

『那呼吸輕鬆點沒？』

「沒，還是一樣會喘，只是咳得少了。」

【１月】

「我想開安眠藥。」

抬頭一看，差點認不出來。臉瘦了一圈，手臂上的肉全不見了， 說難聽一點，與骷髏倒有幾分神似。

『你不是一向倒頭就呼呼大睡的嗎？』

「那是從前。自從我把睡前酒戒掉之後，就整晚翻來覆去，半夜腳還會抽筋。」

『醫生叫你戒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戒的。我想，換了那麼多位醫師，病還沒好，一定是我的錯，所以發狠把僅存的嗜好戒了。現在日子真難過，整天不是藥罐子就是針灸， 看電視不敢坐太久，吃飯吃不下…還好血壓藥不必再吃了。」

他搖搖頭，稀疏的髮絲垂落眼前，再以顫抖的手將它撥開。

「好苦。假如我犧牲這麼多，病卻不會好，或者……你知道，婚事吹了，原本雙方就交往不深，我一直催促，女方覺得是被逼婚的，一賭氣跑回南部去了。咳咳咳咳…對街的三婆才吃八帖藥就從床上爬起來， 個把月就能出門了，我一定那裡沒做對，是不是愛吃甜的…」

我很想大聲對他吼叫：

『你就繼續抽煙、喝酒、吃肉、打牌，盡情放縱，好好過那剩餘的日子吧！』

可是，最後只能默默的將處方簽遞給陪他來的兒子。

【１月底】

「看看我，胖了點沒。」

沒想到他還能撐到現在。臉還是一樣的削瘦，肚子卻顯得腫脹。

『至少這次沒再瘦下去了。』

「呵呵咳咳咳…肚子胖回來了，褲子不會老是掉下去，可是站不住了，靠這張輪椅活動。中醫真沒用，我現在找師父咳咳…調整氣血，又回頭吃起西藥，晚上仍睡不好，胃口還是不開，但比較不喘了。」

兒子跑出去接手機。

「醫生，我知道你跟我兒子有種…約定…承諾，所以不敢勉強，但認識這麼久了，想聽你一句真話。也不必太為難，就這麼說罷咳咳…如果我繼續忌口、戒煙、 戒酒、練氣，明年…今年…我有機會吃到今年的中秋月餅嗎？」

我輕輕的搖搖頭：『時間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一切但憑天意。』

「我了解了。」

【２月中】

『沒辦法，他堅持不掛急診，要來門診給你看。』護士匆忙解釋著。

老伯伯半坐半躺癱在推床上，氧氣管鬆垂掛在鼻頭，送氣閥嘶嘶作響，潮氣瓶嗶剝冒泡，仍掩蓋不住吃力的喘息聲。肚子又回復到初認識他那圓滾的模樣，但身上不著一點肉。

他緩慢的說著，不時為吸口氣而停頓:

「我試著吃肉，可是吞不下去，試著喝酒，卻入口即吐，想拿煙起來抽，但是味道全變了，而且抽煙就不能開氧氣，我撐不了那麼久。老周來看我，想要講笑話…他都快哭出來了。」

「我現在甚麼都不想，只求能好好睡個覺，我已經三個晚上沒闔眼了。 你上回開的安眠藥，能不能再開，還是打個針讓我睡去，一睡咳咳咳…」

『現在這狀況，我沒辦法開安眠藥給你，但可以打個針使你輕鬆些， 或許休息一下睡個小覺。』

老伯伯的頭仍無力垂著，連連的咳嗽讓他講不出話來，但右手微抬， 食指與姆指圈起來，比了個熟悉的手勢。

【三天後】

進來的是他兒子：「謝謝你的照顧，父親昨天半夜往生了。他要我轉告你，上回打針時，在醫院睡了個好覺，還夢到自己胡牌。雖然才睡不到兩小時，但那是一個月以來最滿足的一次。我勸他再來找你，可是他不肯。昨天精神突然變得特別好，要我去買月餅、烤雞，還請我打電話給小黃，問問美國那個州的天氣適合旅遊。昨晚他說想早點上床， 我看他不太翻身，也沒咳嗽，以為終於能睡覺了，沒想到…」

他遞出一小盒月餅：「老爸昨晚特別提醒要我交給你，說你會懂得。」

或許才二月天，買不到月餅，盒子內裝的是老婆餅， 盒蓋上歪歪斜斜用簽字筆寫著“ＯＫ”兩個字。


『是的，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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