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世界的入口

■劉荒田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這一諺語的最新註解就是：在家上網易，出門找網吧、進網吧卻相當頭疼。
 
那年秋初，我從舊金山飛往香港，在位於旺角鬧市的姊姊家下榻。第一個夜晚幾乎全賠給時差。凌晨四點，在床上文火煎魚般輾轉反側，忍不住了，便起床，悄悄出門。在招牌的森林下，莽撞的車聲時斷時續；早點小販推著膠輪車從小巷折出，輪子轆轆發響，謙卑裡帶著放肆；公廁旁邊的清潔工人在大聲談笑。我走著，不時磕碰豎在人行道旁的告示牌或者懸得太低的布製招牌和窗簾。
 
遠遠看到西洋菜街和花園街交叉處，一個高高懸在電線網上的招牌：青春玉女網吧。我要找的就是網吧，不過，這名字太性感了。走到近前看地址，是在二樓。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看到金黃連珠燈被驅趕著似地轉圈。在門口頓住腳，細看內裡，原來是色情場所。和傳統的稍不同──設立了時髦的網吧。我想，這又奇了，網吧上往還的情書、情詩，聊天室裡的情話，作為性的發動器，功力無容置疑，但電腦和做愛，總不能並駕齊驅吧？忙於網上滑浪，怎麼兼顧性事呢？莫非妓女充任上網教練？正在嘰咕，一位穿白色西裝的男子從霓虹燈下閃出，要引我進內。我問，裡面是網吧嗎？他詭祕地笑笑，說當然是，不過不是普通的，上網有靚女陪，多浪漫！我慌忙逃出。
 
繼續在街上尋覓，冒熱氣的小食檔旁邊，半面牆壁貼著密密麻麻的小廣告，其中有一張小告示，有光紙作的，只寫著「網吧」二字，毫不香豔，小字所標的地址，是一棟大樓的四○四室。
 
2
 
外面天色灰濛，我站在寂靜的甬道，對著四○四室緊閉的房門。門縫漏出電子遊戲機的喧聲，我摸著下巴，不敢敲或推，不是怕碰落門框上魚鱗般的白漆，而是怕裡面的人。一台陌生的電腦所儲存的玩意，足以教人恐懼，何況擺滿了電腦的房間，還有影影綽綽的操作者？我對香港的感性了解，與其說通過身歷其境，毋寧說通過電影和報紙。怕這地方麇集電影《古惑仔》所描畫的不良少年。門縫裊裊冒出香菸的味道，是清淡型萬寶路，一位前些年常相過從的朋友抽的就是它，這教我感到親切。於是，隨手把門一推。
 
迎面撲來的才叫菸！我的天，囤積了半個夜晚的尼古丁啊！我揉揉被熏得發澀的眼睛，站了一會，才看到一行行桌子、一排排電腦，還有屏幕後面參差不齊的人頭。出人意表的寂靜，只有低沉的咳嗽聲、被調至最低音量的電腦遊戲廝殺聲、槍聲、人聲。我居然荒謬絕倫地想到墓地，這裡的幽暗和沉默固然和曠野相近，但我的聯想偏於形而上，和人間相比，天堂和墓地離得近一些。
 
網吧，不是虛擬的天堂嗎？多少人迷上網路，為的是它有現實人生所沒有的一切：夢想、幻想、玄想、愛情、友情、親情、激情，最荒唐的計畫，最無稽的想像，最光怪陸離的圖畫，最骯髒或最聖潔的念頭，最刺激的聲色犬馬，最節省也最破費的消遣…… 一下點擊一個天地。如今的潮流是在網上築愛巢，結婚，生下寧馨兒！
 
站了好一陣，沒有人理我，我把手肘擱在過道旁邊的擋板上，可能這姿態造成干擾吧？擋板後的小青年費盡力氣才把視線從「激戰」中拔離，瞪著我。我以討好的口吻問：「先生，請問經理在哪裡？」「怎麼不早說？」他伸了一個十分到位的懶腰，站起來，在門側一盞檯燈下的簾子後，拉了拉一隻帶鞋子的腿：「有客！」
 
蓬鬆的頭從簾後伸出，一隻手使勁揉眼睛。另一隻手卻熟練無比地把一個牌子遞來：每小時五塊，隨便坐。隨即躺下去。我貼近檯燈，才看清牌子上寫著數字，是密碼。拿著牌子，摸黑在一排排座位後逡巡。電腦都是老舊的，以人作譬，是透支青春的三陪女子。桌面卻乾淨，透著亮光，可見利用率之高。堆滿菸頭的菸灰缸，打上結子的塑料袋，裡頭盛著空的飯盒，東倒西歪的汽水罐、紙片……好在沒人注意新來者，你坐下時不碰倒鄰桌的杯子就行。

屁股下的椅子吱扭作響，我長長地吐了口氣，吸氣時帶來滿口菸味和隔夜叉燒的味道。把密碼敲進去，進入雅虎搜尋引擎，進入電子郵件信箱，又回到虛擬的老家。幾位友人的來信，有的是須馬上答覆的，可是不會敲不知何種輸入法的繁體鍵盤，只好用彆扭的英語。該做的做完，沒什麼可留戀的，該回去，和親戚會合，飲早茶去。在門口的櫃台會帳，剛才惺忪的小夥子，這會就著油條喝白粥，雪雪有聲，毫無疲態。我從口袋掏出面值五元的港幣，放在收銀機旁邊。
 
乘電梯下樓，走到街上，曙色初露，垃圾車匡啷駛過。上網吧才用去一個小時，卻有隔世之感。
 
3
 
我親歷的另外一幕，和網上衝浪無關，卻和夢與酒有關，雖是驚鴻一瞥，但可蠡測世風。
 
那年秋天我到江西參加筆會，下榻在贛江江心的豪華旅館。時差沒調過來，凌晨便起床，沿江散步，踏著秋露和落葉，相當心曠神怡。在沿江路牆壁上看到紅漆寫的「網吧」字樣。那陣子我關心舊金山旅館業工會和資方的工約談判，這等消息，只能在網上讀到，便按照箭頭所指示的方向走進小巷，看看粉白的巷子，戶戶人家的門關著，不像作生意的模樣，只好摸索著走回原路。問一位用揮著長掃把掃街道的大嬸，她向一面牆努努嘴，說在樓上。我走進一條甬道，果然找到網吧。裡面敞亮，不是因為天光或者不遠處的水色，而是因為密集的日光燈。站在門口，掃了一眼，網民不多，都埋頭上網。窗下一張門板上，睡著穿背心短褲的年輕人。一位頂多十七歲的女孩在櫃台旁邊閒坐，手托腮幫，百無聊賴。我走過去對她說我要上網。她投來一個帶邪氣的笑，要我等等。然後用力推側臥的酣睡者，推一下搖一次頭，對我說：「他是經理。」經理沒全醒，嘟囔一句，又睡了，嘴角一條乾了的涎水，活像蝸牛爬過的痕跡。小女孩卻明白他的囈語，給我遞來一塊牌子，收下五塊錢押金，要我隨便坐。
 
我打開電腦，從雅虎查到舊金山地方電視台的網頁，新聞上並沒有罷工的消息，看來談判還在膠著狀態。然後，在網上漫遊。忽然，一丈多以外起了騷動，只見酣睡中的經理爬起來，在小女孩面前把短褲往下扯，叭叭地撒起尿來。電腦前的椅子被濺濕了，尿液在水泥地上奔流。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免得那器官碰到鼻尖。這一幕教我驚呆了，點擊滑鼠時連帶搖了搖頭，表示對無辜小姐的同情。小女孩瞥了我一眼，大聲解釋道：「醉了。」
 
「哦……」醉漢浮一大白似地叫了一聲，我回過頭看，他的器官還在拉鏈外晃蕩，小女孩無法可想，把它拿起，塞進褲鏈裡面，再拉上。這一幕，我看到了，卻笑不出來。醉漢躺回木板床上，很快，呼嚕聲又響起來。
 
我在屏幕上讀著新聞，忽然感到左手肘頂碰上了什麼，軟軟的，鼓鼓的，我轉頭，原來小女孩貼著我站著。我皺了皺眉，把左手挪開。女孩說：「要約會嗎？」我沒有再看她一眼，斷然拒絕。髒，是這位面貌還算不錯的年輕女子給我的總印象，身上有醉漢的尿，至於臉上若有若無的汙垢，還在其次。
 
小女孩姍姍走開。我迫不及待地逃離，走了好遠，才記起，押金沒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