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圓而去‧乘願再來

趙俊邁
 
聖嚴師父走了！成圓而去。
 
師父質樸而自適，喜怒不刻意掩飾，不會故作「禪」師狀，正是所謂的「身在禪中不見禪」；他不逞機鋒也不鬥機巧，瘦削的臉上總漾滿平淡自在。平淡，如天上一輪明月，柔和、皎潔、寧靜、善良，偶有烏雲掩遮，風吹雲散，明月不動不止。聖嚴正是這一輪明月，常照法界。只是，這輪月常為雲霧所纏繞，他的一生為傳大法，任勞任怨，走得辛苦，行得顛簸。
 
現代版的愚公
 
二十年前，北投農禪寺大雄寶殿前花園裡，我有感而發地問師父：「為什麼農禪寺不能像佛光山那樣，有那麼多護持和外緣？師父建法鼓山怎就這麼難？」師父習慣性地側著頭，看定我，笑了，微微地說：「因為我的福德不夠啊！」
 
言者雲淡風輕，聽者醍醐灌頂；福德為何物？誰的福德夠？至今每念及此，仍不禁怵然！

那年，聖嚴法師發心建一處兼具教育、研究功能的大道場。為實踐這個心願，整整走了十六個年頭，聖嚴在荒煙漫草之間，一步一腳印，走出大學院、大普化，走出大關懷；春去秋來寒冬溽暑，出家人一磚一瓦地積累，一寸一尺地開闢，雜樹亂藤之上，終於，巍巍然「法鼓山」聳立天地之間。
 
聖嚴擊響法鼓，樹立了一種新文化，不是著相的佛化，而是具普世價值的大眾美德文化，在社群中滋長，潛移默化，昇華為千萬人生活哲學的圭臬；他所致力倡導的「提昇人的品質」、「心六倫」，為人們精神世界開掘另一種深度。
 
聖嚴擊法鼓，這是福德厚薄的因果？還是現代版的愚公移山？愚公把山移開，讓我們看到：生活在希望中，人生是一個心願無窮、實現夢想的過程，即使僅一個心願的圓滿，也足以「寂滅為樂」。
 
他臨行前，留下一偈：「無事忙中老，空裡有哭笑，本來沒有我，生死皆可拋。」好似為「愚公」寫的墓誌銘。
 
林青霞與白骨觀
 
那年，在台北「禪三」班，聽師父回答一位信眾的問題，問曰：「師父看眾生平等，面貌美醜、男女老少在您眼中都是一樣的嗎？」師父答：「你們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又問：「座中若有美女如林青霞，師父會多關注她嗎？」「我如何關注她，也會如何關注你。教你們一個法門──修有為法不淨觀和白骨觀，再美的人，終究是一副白骷髏！心意識所變現，就生執著！」師父如是回答。
 
十數年後，機緣成熟，漂亮女明星果真皈依大師座下；林青霞與聖嚴師父同拍公益廣告。想起當年師父與弟子的那段「白骨觀」問答，不禁莞爾！
 
主持第一次禪七在紐約
 
法師的禪坐教授，在當代甚被推崇，為國際知名禪師。而他自己則說：「我不是禪師，也沒有準備做禪師，只是由於因緣的牽引……」
 
因緣妙不可言！法師第一次主持禪七，不在台灣，而是在紐約。1977年五月聖嚴在長島「菩提精舍」主持了生平第一次禪七。他回憶當時，毫不隱諱地說：「情況是非常艱苦的，初次在美國主持禪七，已四十八歲，我沒有當過板首或西堂（相當於課堂上的教授與助教）……自廚房到便所，從起床到就寢，由講解規矩到巡視禪眾，都是我一個人擔當……」「對我這個體弱多病，身高171公分，體重經常只有43公斤的人而言，這是極其辛勞的工作。每打完一次禪七，就像害了一場大病，虛脫無力，久久不能復元。」
 
以他孱弱的體力來說，他更適合講經說法，以他的博學也適於著書立說，但他仍在台灣、紐約、世界各地不辭勞苦地主持禪七，一次又一次辦了下來。
 
師父就像一個母親，照顧禪眾弟子就如照顧一大群剛出生的嬰兒，「而且是害了病的嬰兒，必須全心全力，不眠不休地照顧他們。」每當禪七中，若有禪眾得到較深的覺受，或者僅是得到一點悟境，他都會如產婦乍見新生兒時的欣喜，每每為之「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聖嚴瘦弱乾枯的軀殼裡，深藏著的是一顆慈母的心。
 
餐風露宿
 
曼哈坦街頭
 
聖嚴法師與紐約有極深的緣分，法師一生最艱難困頓的時期，也是在紐約。那是1978年的冬天，他辭去大覺寺住持，不便再在寺裡掛單，原本暫住長島的「菩提精舍」，那是沈家楨居士的別墅，由於距離紐約市區太遠，弟子們請求師父回市區，以方便隨時追隨求法。作家施叔青所著《枯木開花》中，有這樣一段描述：
 
於是，法師攜同美國出家弟子果忍法師回到紐約市，師徒二人背著睡袋，在寒天地凍的嚴冬，行腳於風雪夾雨的大街小巷，足跡遍至新澤西州、曼哈坦、皇后區、布魯克林，往往不知夜晚棲息於何處。
 
「那一陣子，師父借用一位在家弟子的住宅，在蘇荷區上課教禪法。」一直跟著法師學禪的王明怡博士說。
 
夜裡師徒輪流住宿於學生及信徒家裡。無處為家時，只好餐風露宿街頭。
 
「天黑了，沒有地方落腳，有幾次去教堂廊下過夜，果忍徒弟也睡過中央公園。」……
出家人無所謂「潦倒落魄」，為傳聖教，為法忘軀，如此苦行，誰言「利生弘法，一切現成」？
 
聖嚴傳道遍全球，花開葉散，回顧這位苦行僧在紐約弘法的足跡，其大悲願、大毅力令人震懾！1975年底法師初到美國，先在舊金山般若講堂掛單，十二月中旬轉抵紐約，到布朗士大覺寺掛單；1976年五月間，在大覺寺開始教授佛教的修行方法；1977年五月，沈家楨伉儷提供長島「菩提精舍」，主持第一次禪七；1979年在皇后區成立禪中心；1987年禪中心遷至更大的現址，以「東初禪寺」為名，旨在紀念成就他二次出家的東初老人；1995年在上州成立「象岡道場」；1998年與達賴喇嘛「漢藏佛教世紀大對談」於玫瑰廣場音樂廳舉行三天，舉世矚目；2000年參加聯合國總部「千禧年世界宗教暨精神領袖和平高峰會」；2007年與哥大簽署正式成立「聖嚴漢傳佛學講座」。
 
無名氏默默提供獎學金
 
借「菩提精舍」給聖嚴辦禪七的沈家楨先生，也是紐約客；早在半世紀前，他已是美國擁有八十四艘巨輪的航運鉅子。他更是近代佛教界著名的大護法，紐約上州的莊嚴寺，便是沈先生捐出一座山嶺、親自督建而成。
 
1969年聖嚴東渡日本求學，有位無名氏默默地提供獎學金，長達五年未間斷，供他讀完博士，這位善心人就是沈家楨。
 
沈先生於2007年秋在紐約上州往生，聖嚴因洗腎牽絆不能親往哀悼，特由果東法師代表致祭。兩位大德彼此護持，一生相契溫和如玉，益彰君子之德。
 
浮雲任來去
 
世間都稱聖嚴為一代高僧，讚嘆他是佛門龍象，弟子信眾仰望他，尊之「師父」。其實，他像是一位慈祥的長者、一位穎慧的智者，更像是我們氣血肉身的凡夫俗子的老朋友。
 
2009年2月3日，紐約大雪紛飛， 「老朋友」在台北圓寂，暫時離開了我們。師父，您是「青山原不動，浮雲任來去」了無牽掛了，但回首看看人間五濁惡世，若仍放心不下，請您乘願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