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牌的盡頭(平路)

平路
 
我站在「蘭桂坊」，面對大名鼎鼎的「鏞記」，隔壁就是在八卦緋聞中經常出現的kee club。這個迪斯可俱樂部，乃是香港潮男潮女的聚集地，要不然就不算「潮」。
 
    同樣一個街角，威靈頓街與德立己街的交岔處，也是狗仔隊的駐紮地，守候名人的熱點。多次的婚外情都在這裡被拍個正著。
 
    這時刻，站在街角，正要過街，對著賣二手名牌包包的「米蘭站」。幾個女人，唧咕唧咕地，急急往店裡走。我恨不得立刻變做狗仔的一員，立刻生出一對溜溜轉的長耳朵。
 
    聽清楚她們之間的對話多好？「米蘭站」門前，女人躊躇著要不要走進去。想一個新款名牌包，卻又務實到不願花錢買全新的：這個縱慾與禁慾的接合點，代表令人起敬的人生態度！若以「米蘭站」的顧客心態寫一本書，保證比那本韋伯（Max Weber）剖析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巨著更有建樹。「米蘭站」買個二手包包，象徵向上拼搏的資本主義精神，又混合了實用為先的儒家倫理。帶著買到的戰利品從「米蘭店」走出來，對許多薪水階級的OL而言，無異於攀爬過一座聖山，而我，尤其欽慕這樣的鬥志。我停下腳步，朝向「米蘭站」裡流連的女士行注目禮。
 
    就經濟學而言，「米蘭站」這樣的二手店更負責開發慾望：帶動一大堆「wannabes」，順便創造更大的慾望。特別在此地香港，大陸同胞接觸資本主義的第一線，在「自由行」的大批客源中，激起了千堆雪，引發多少內心的騷動？就成本效益來講，一家「米蘭站」櫥窗，比路易威登在電影院裡放映一分鐘唯美的廣告片有力太多。
 
    如果走進去的是正庄名牌店，這樣的慾望很可能牽連了挫折、羞辱、自慚形穢等等，那是些不愉快的的負面經驗。除非熟客，進到名牌旗艦店裡不免被上下打量，做個手勢隨便指一指，都可能是某種褻瀆。萬一，店員聽明了你的意思（機會很小），她真的……戴上一只白手套（機會很小），捧出要看的貨色，即使她真的這樣做了（機會很小），你也會充滿自疚，你是被自己過分的要求嚇住。那分秒，你只想脫身，只想著如何往外奔逃。
 
    「米蘭站」卻走親民路線，對顧客一視同仁，隨時可以用手觸碰各色名品。即使想望的是那一隻玻璃櫃裡的，愛馬仕的柏金包，只要開口，「米蘭站」的店員也會應聲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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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方面，我喜歡睜大眼睛，聽二手店怎麼收購的故事。
 
    聽人說，那些有錢女人的豪宅裡或用一棟樓，或用一棟樓裡的整整一層，至少也有整整一個房間，專門置放名牌皮包。多到再也裝不下了，才請人來處理。
 
    想著需要一棟建築物來置放名牌包包，我腦袋裡浮現的畫面十分奇詭，竟是多年前去拉薩參觀布達拉宮。當時，我沿著窄梯上下，光線很黯淡，四周瀰漫著酥油那種令人發昏的氣味。從密室的窗洞望進去，眼前一幅似真似幻的光景：眾人敬獻的哈達，白色絲質的吉祥物，一條條胡亂堆疊。酥油的膩味中，我意識到，那些織物不久將碎爛，碎爛為漂浮在密室中的塵絲。
 
    女人怎麼看收藏的名牌包包？它們拎在手裡，帶來無限的滿足、更帶來替代性的滿足。以文化評論的語彙，就是說：「擁有」的快感替代了身體所能感知的「性」（意思是，取代了原本匱乏的「性」），成為生活中的慰藉。然而，它一旦堆積成冢，數量多到一個程度，這龐大的堆積，就像那些敬獻的哈達，失去了它的神聖意義，數量多到……讓人充滿了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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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在香港，名牌是一種識別符號。
 
    社交場合名媛齊聚，第二天報紙名人版上，女士身上的名牌會被一一列舉。男士的緋聞若被拍到，也仔細介紹旁邊女人的皮包鞋子，包括每一樣單品的價格。如果穿戴很一般，沒搭上這些名牌，在報導中，大概會很快被猜疑是「北妹」或「北姑」。語言很有歧視性，意思是大陸來的女人。
 
    小小的方寸之地，「蘭桂坊」這一帶，原是八卦緋聞的發源地。雜誌封面上，閃光燈下一張花容失色的照片，婚外情就在不意中爆發。真的「不意」之中嗎？幾次聽熟悉新聞媒體的人說，狗仔哪那麼靈光？跟拍哪那麼容易？很多時候是另一個女人給的行蹤 tips，希望被拍到吧，總要奮力一搏，不甘心一直當默默的「第三者」。
 
    對照於「蘭桂坊」一帶曝光的緋聞，似乎是有跡可循。明知道這裡是狗仔聚集的地點，那麼，為什麼偏要來kee club？明知道街角埋伏了一堆照相機，為什麼偏偏要被堵到？有點像撲火的飛蛾！
 
    難道，好像媒體朋友告訴我的，那是女性以自己為餌的結果？聽著，我心裡浮起一陣陣涼意：為愛情出此下策，必然因為絕望，才想要玉石俱焚。我記起來前幾年那件轟動香港的緋聞：緋聞中的女主角全身名牌，單身，出身極有名望的銀行家族。五六年前，被一本叫做「東週刊」雜誌拍到，她那段從香港機場跟拍到巴黎的緋聞。
 
    想像中，她每天苦苦地等﹐等她那位也是出身香港豪門的銀行家對象，等得多不耐煩？那份婚外情在報紙上轟動一時，到頭來，第三者還是第三者，豪門婚姻還是異常穩固（至少在表面上異常穩固）。名人夫妻把緋聞拋在後面，兩人肩並肩，照樣去那座供奉英國國教的聖約翰教堂望彌撒。
 
    期待愛情，等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多少女性就是如此敬獻自己，似是布達拉宮洞窟裡的哈達。到頭來，爛草般的白色絲綢，在酥油味道衝鼻的房間裡，碎成為惘惘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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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遇到壞男人比起來，還是買一個名牌皮包好些：沒有煩惱，只有快樂，而且是立即的快樂。只可惜，以這位緋聞女主角的例子，名牌能夠安慰的，畢竟有它的限度。
 
    這話並不完全精確。若以數學求解﹐其實，應該做個統計圖形：皮包帶來的滿足程度跟原先擁有的數量成反比。換句話，原先擁有的愈多，所獲得的邊際效用愈少。原先若已經擁有一整間屋子的名牌皮包﹐那麼﹐新買一個皮包帶來的滿足感就趨近於零。那位出身銀行家族的緋聞女主角不能夠從買皮包得到安慰，正因為她從來不是去「米蘭店」的階級。
 
    如果是的話，失戀，買一隻名牌包包就好了。
 
    所以我願意做一隻狗仔，伸長耳朵，聽清楚地門口那些歡快的、充滿了進取心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