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李雙澤

那一夜 李雙澤
 
陳文茜
 
人的一生多長、多久、多富有，才足夠？

李雙澤，各位並不熟悉的名字，他卻是你我琅琅唱起許多民歌創作音樂，最原始、也最重要的名字。故事從某一個晚上1976年12月3日說起，他剛滿27歲，在一場毫不起眼的演唱會中，挑釁了迷戀西洋音樂的淡江大學生。他坐台上，舉起一瓶可口可樂，問台下：「國外唱西洋音樂，國內還唱嗎？」「為什麼我們沒有自己的歌？」接著唱起《思想起》，學生們一陣鼓譟，他續哼《國父紀念歌》，觀眾鼓譟鼓掌皆有之。鬧完後李雙澤停了一會兒，問眾人要聽「Bob Dylan是吧？」唱完《Blowing in the Wind》，李雙澤下台，從此埋首寫自己的歌。
 
他一共只寫了九首歌曲，《少年中國》、《美麗島》、《老鼓手》、《愚公移山》……；即撒手人間。他的生命終結於一場意外事件，囂囂張張地宣示「我們要唱自己的歌」不到一年，1977年9月10日，「事件」後不到10個月，李雙澤因救援一位美籍泳客，自己滅頂溺斃。不要小看李雙澤最後人生短短10個月，他的努力使台灣流行音樂界不再只是日本美國歌曲的翻版，李雙澤啟發了台灣一連串唱自己的歌運動，從金韻獎、民歌時代到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滾石、飛碟唱片、伍佰、新寶島康樂隊、五月天、周杰倫、蘇打綠……一棒接一棒；台灣從那一刻奠定了華文歌曲創作中心屹立不搖的地位。大陸縱有13億人口，如今一開口唱歌，十之八九都是台灣的歌。

開創台灣音樂30年

大陸文人們來台想見鹿港小鎮，因為他們聽著羅大佑的歌，度過慘綠少年期；巴著住澎湖一宿，只想探看某個根本不存在的「外婆澎湖灣」。整整30年的音樂積累，使台灣成了名副其實的「音樂之島」，一切卻起因於某一個大學畢不了業、懷才不遇的華僑少年李雙澤，某一個夜晚的決定。而他只活了短短28年，卻成就台灣的音樂整整32年。

翻讀李雙澤的淡江歲月，我相信以一般父母親的世俗眼光觀之，他不是一個理想中的孩子。考上中等的淡江，念個數學系，成績一塌糊塗，沒畢業又泡著旁聽建築系。曾賃居砂崙燈塔邊，與建築系同學林洲民等人共組「動物園」公社；之後流浪西班牙、流浪紐約，無所事事，到處打工，滿頭亂髮。

但他才華洋溢，文學作品《終戰的賠償》獲吳濁流文學獎，畫作曾於1974年美國新聞處開個展，尤其人生留下9首創作樂曲，不只讓同年代的胡德夫、蔣勳、楊祖珺唱得慷慨激昂，也從此唱出了台灣流行音樂30年。這種天才不是台灣正統教育體制下教得出的孩子。李雙澤不唱西洋歌的那一晚，後來曾被某個圈子的朋友廣為宣傳。有一段時間，他是台灣鄉土文學論戰最常被提起來的Icon之一。30年前，那一場民歌論戰，喚起了許多台灣新勢力，包括音樂、文學、新電影甚至政治……，民主進步黨前身黨外運動最重要的一首代表歌曲《美麗島》，作曲者即為李雙澤。

民歌之父救溺身亡

30年後再說李雙澤，他已不屬於任何政治領域的名字了。野火樂集新近重出其紀念樂集，並請來好友蔣勳為紀念集朗讀《少年中國》，這也是蔣勳30年前創作的詩詞。我聽著音樂集，想著李雙澤堅持要唱自己的歌，當時許多人以為他只為了狹隘的民族鄉愁「中國人唱自己的歌」，但後來他蒙難於一場救人的溺水事件，伸出援手的對象竟是一位美國泳客，一位他批判的可口可樂國度子民。生命對他而言，遠遠超越了任何符號主義。

習於大地、終於海域，1977年9月10日，台灣民歌之父李雙澤死於紅毛城的外海，他的人生沒頂前並未預見自己會為社會鑄下如此深遠的影響。他只是真誠地活著，流浪中、創作中、救援他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