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時四十五分(曉風)

張曉風
 
1

古代富貴人家的小姐，不但可以「大門不出，二車不邁」，甚至可以「不下繡樓」，我現在也幾乎可以如此（只要我不答應什麼座談、演講之類的麻煩事），這倒不是什麼可誇的榮耀，你只要肯付二百元，就有人肯為你送來冷凍水餃，你就一時餓不死。你如果有信件，也自有快遞來收取代送。當然，如果家裡有金庫一座如阿扁，那就更方便了。
 
但有些事卻不行，你必須御駕親征，例如美國在台協會之類的衙門，他們是要求驗明正身的。這類機關不少，所以有時我把四、五件非登門辦理不可的事情集中一併處理，某天早晨，我就這樣做了。可是我大概自己做事喜歡快手快腳，就把別人的效率也沽得太高，那天我的如意算盤是三小時辦四件事，九時開始，十二時結束。然後找一家中級餐廳，坐下來好好慰勞一下自己的辛苦。
 
無奈「天不遂人願」（其實是「人不遂我願」），等我把四件事情一一辦完，竟是下午二時四十五分了。我走近一家餐廳，居然大門是鎖上的，隔著玻璃我看見美麗的方格餐抬布鋪在桌上，我看見大門上掛個「休息時間」的免戰牌。
 
唉！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午餐原來是有其「法定時間」的，十二點是標準，一點半是極限，一點半以後算額外的恩典，這恩典延至二時或二時半，算是恩上加恩。二時半以後，你再也不好意思賴下去了。可是我居然十四時四十五分才來敲門，活該沒東西可吃。此刻我有錢、有胃口、眼前又有餐廳，但「吃飯」這件事就是辦不成，只因為我錯過了時候。
 
我不甘心，沿街往前走，發現每一家餐館都歇午了，怎麼辦呢？台北這麼大，我居然淪沿門乞食的餓殍。這年頭「休息」比天大，你絕對不可以干擾員工的午休，我繼續往前走，大約再走了二百公尺，終於投降，相信事情已無一絲餘地。接下來我可以做幾項選擇，第一，去超商買些零嘴。第二去麵包店買些麵包。第三忍餓回家。第四找一間五星級酒店去吃一份三明治。第五不吃飯，只去找下午茶來喝。
 
然而，我的胃依然固執地想吃一碗飯或一碗麵，吃個紅豆麵包實在不像一頓餐哪！

就在這時候，我走到一家粽子店的門口，哦，粽子，粽子我還可以接受。於是立刻成交，當下坐在路邊，把一粒粽子吃下，五分鐘後，我的身份剎時改變，我從「飢民」變成「飽民」，於是一切都不同了。
 
2
 
另一次，我跟食物的關係則剛好相反。我去大酒店參加一次下午的盛大酒會。會議結束是十五時，會後的茶點十分豐富，可是下午三時，我看著滿桌美食，一項也吃不下。而麻煩的是那天事情完了我還要趕去學校，學校在山上，等一旦到了學校，也沒有什麼食物好選擇，大概就是餅干或速食麵。
 
我望著食物，居然有點哀傷起來，我對自己說：「唉，這麼美味的好東西，我居然一口也不想吃，可是三個小時以後，我又一定會餓。那時候我人在山上，只能啃餅干，這些食物如果晚三四個小時出現，那多好啊！」
 
然而，我一無辦法。一切全如所料，我沒讓那些食物沾脣。而三小時以後，我果真餓了。於是，啃了餅干，晚上九時處理完事件，在半飢餓狀態下回家。
 
食物簡直和配偶一樣，都得在該出現的時刻出現才有意義。不管多麼俊俏的翩翩公子，如果你遇見他的時候自己才三歲，那當然是不諧事的。當然，反過來九十歲的老將軍如果遇見十六歲的海倫，恐怕也只好自嘆息福薄──當然，那是指他恰好動了白內障手術，才有辦法忽然發現美色當前。否則，擦身而過，卻視而不見，那就連嘆息也嘆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