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網路40年／阿宅，來跳慢舞吧！(周芬伶)

網際網路40年／阿宅，來跳慢舞吧！
 
聯合報╱周芬伶
 
我的研究室掛著一幅賈平凹的字，上書「文之神妙在於能飛也」，恰巧賈的小說被網路文學研究者視為大陸書面文學的最後典範，論者以此說明未來是網路文學的時代。
 
這個看法我部分認同，部分不認同。
 
創作的人是能飛的人，這大約是以前書寫者相信的，就像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創作本當如此，這怎麼可能會有錯呢？
 
殘酷的是現在想飛的，恐怕會飛到外太空去，需要好多好多年才會被看到。
 
網路書寫像一個拘謹的人進入舞池跳舞，就像電影《來跳舞吧》中的那個朝九晚五的普通男子，被舞池吸引，也被那群為跳而跳的人們吸引，他開始偷偷的學舞，（注意，剛開始偷偷是很重要的），然後舞步越來越純熟，最後是華麗地上台表演，贏得滿堂采（大多是自爽〉。但下了舞台，他還是一個普通男人，不會想成為一個專業舞者，或想在跳舞上獲得什麼。
 
只為跳舞而跳舞，人在跳舞時特別放鬆、狂放、享受、電流斷竄，有面具的摘掉面具，沒面具的戴上面具，或者時而戴上時而摘下，忘了我是誰。這是網路的一面。
 
所以很嚴肅地去談網路文學是有點怪。
 
word書寫像打仗或拼圖
 
我在1990年末進入網路，是所謂的上網作家，那時只是提供書面的舊稿掛在網站，還沒使用電腦寫作，還想當最後一個手寫作家，原因只是因為電腦不美，對於電子白癡來說，所有的電子產品都不美。
 
我的朋友還有這種，至死抵抗電腦。
 
不過我也算是至死抵抗，2000年的那次車禍，等於死了一次。
 
如果沒有那次車禍，搞不好現在還是手寫。
 
因為腦震盪必須休養半年，最好不要出門，常在惡心與臥床狀態，手寫的悠閒是不可能了。
 
朋友搬來一部電腦，就此變成word作家。word作家跟網誌作家有很大的不同，它比較像編輯與排版中的書寫，在印刷體字出現時，看來沒有方向，事實上已朝成品邁進，所以在被命定的狀態前進。word書寫不像飛行或跳舞，比較像打仗或拼圖，也像過河的卒子只能往前衝，寫作的效率大為提高，以前一個月頂多寫一篇，因為手寫時大部分時間在等待靈感與練字謄稿，word書寫同時扮演書寫、排版、編輯、印刷，所以它更是革命性的，而且跟文學較有關。
 
網路只是一個介面、一個載體，它的目的不是只為文學存在，如果有，目前也是次要的。
 
舞林中人只講究招式
 
我的部落格書寫要從2006年起算，因為直接打在版上，為顧及效果，也為直抒胸臆，通常短而無力，逗而無趣。因為寫得太長自己沒耐心，別人更沒耐心，為什麼要無力呢？裝可憐啊，寫得太完美，沒人敢留言；至於為什麼要逗，勾人啊；但為什麼會無趣，因為比你有趣的太多了，你自以為有趣的，常有人笑不出來。
 
在網上，大家既然都是來跳舞的，舞林中人只有講究招式，快速變化，掌聲與噓聲，還有心領神會。哪管什麼文學不文學。
 
word書寫者還謹守寫作的法則，比較像成品，部落格書寫大多是半成品，倉促下的產物。
 
寫得最瘋的那一年，連續端出十幾道大菜、幾個小點，有時兩三天一道，有時一天兩道，寫的速度極快，遭到圍攻就拆版重貼，點閱率最高的一篇是寫手機與簡訊，及新世代文學，以很輕的筆調談嚴肅的問題；第二名的是一篇很嚴肅的談齊克果《誘惑者日記》的愛情哲學，是傳統的平面書寫法，可見網路書寫也不一定非輕鬆、搞笑不可。
 
趣味兩極化，重者恆重，輕者恆輕，現在的書迷嚇死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拿什麼規範都拘不住他們，他們精於門道，訊息傳遞極快，又鑽研極深（因為要能說服網友，又要主持論壇），什麼名家經典一律被擋在門外，我有點覺得這是幾年前的名家熱，幾大、二十大，以及選本讀本，讓他們有點倒胃口。
 
寫作的方法改變不大，讀者已大大改變
 

我曾經在課堂上指定某選本為教科書，跟一群「好幾刀」的七年級粉絲撕破臉，他們誓死捍衛自己的口味，完全不聽老人言，氣得也想拿好幾刀砍死自己。
 
每一代都有通俗文學的愛好者，但沒有像他們一樣頑強的。
 
想當然耳，他們也是成天掛在網上，大多是動漫一族。
 
所以寫作的方法改變不大，讀者已大大改變，每個都是大大，誰願當小小？
 
大大現象引來的怪咖真多，牽木鴨子上學，背木劍上班，穿濟公服、女僕裝上街也見怪不怪了。我碰見最怪的是不變裝不動漫，穿著正常，講話像老蔣，專研槍砲，上課中煮臭臭鍋，拔腋毛，又愛追著人問問題，當面說你「國語不標準」、「胸部好大」，像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令人越來越不敢上街、上學，結果上學大家心情都不好，我只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變裝成熟女對抗之，因為熟女的萌指數也很高。
 
如果是動漫族，講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都是腹黑、兄貴、御姐、魔獸等專有名詞，而且排斥性特強，非我族類必死，寫的文章如下：「海灘吃花男孩樹下狂洩不已……」咦咦，這是什麼時代。
 
跳舞跳到這裡，頭暈到想吐，只有學學我那愛跳國標的學姊，快六十了越活越美豔動人，她在舞蹈中已然忘記自己的身分與年齡，不是裝可愛，而是妖精化，因為妖精可活千年萬年，以此對抗正太弟弟與羅莉塔妹妹們。
 
令人肅然起敬的地下文學
 
網路書寫也有令人肅然起敬的。
 
他們是默默耕耘的網路寫手，不參賽不投稿，無酬分享，寫得勤快，又不斷進步，其對文學的追求跟經典文學差異不大，他們追隨的是卡夫卡加佩索亞加保羅策蘭加洪尚秀加麥兜，他們是安那其主義也是戀物癖者，也會加入樂生、野百合、八八水災等議題，電影看超多，堅持的態度令人感動，他們會是網路文學的希望，我寧可稱之為「地下文學」。
 
地下文學雖狂放不拘，但也是迷狂的文學。
 
文學與迷狂有關，與持續性有關。因為一次完美的書寫是愛現，持續性的書寫才是創作。
 
當文字已不能令人迷狂，人們只有另謀途逕，只是現在的途徑變多，作品也要更豐富、生動。
 
動漫也有極好的，我就覺得《蟲師》的文學性與意境很高，網路的世界也像其中光源被切斷的世界，文字之蟲令人病令人瞎，但它藏在耳輪呼喚你，直至全身腐爛，只有等待蟲師拯救，但他在哪裡？
 
單純的文字書寫已經無法吸引現在的阿宅們，但文字的美又是圖象無法取代，他們一個變身為福音戰士、火影忍者，你還要跟他們說唐詩宋詞嗎？
 
現在的迷文化是下輪文學盛世的契機

當今之「萌」取代柏拉圖之「迷狂」。迷狂為靈感之泉源，想像力之雙飛翼。我們閱讀文字不也想如詩人般如癡如狂，傳統文學在這裡完全失去吸引力，書面文學與網路文學多空交戰的結果是出現電子書。我對電子書有期待但不會太期待，現代讀者的閱讀習慣改變，吃喝玩樂無奇不有，吃慣滿漢大餐，端出清粥小菜，也許可偶一為之，實難取代。
 
網路書寫的文學性如今也許很難跟紙本文學相比，但它的免費、自由度、遊戲、分享、匿名、以及人人皆可為之的特點，仍然很難取代，一旦收費就失去了自由度與部落客精神，想想那些部落客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免費分享的精神，就讓以稿費維生的作家徒呼負負。
 
現在的迷文化迷哥迷姊，是下輪文學盛世的契機，就好像古典音樂變成搖滾，搖滾就搖滾吧，歌德風重金屬，作家不搖滾是不行了。
 
每天我換上舞衣，跳進部落格，開展我的舞姿，也許有點老派，但現在流行復古，我以夜上海的尹雪豔為標的，不狐媚人不罷休，白色的旗袍沾滿血跡，經過數十年或者好幾世紀，尹雪豔總也不老，她是神女，女神，也是死神。
 
書寫者永遠需要一個象徵，一個典範，這是文學不死的希望。
 
我希望網路文學再成熟一點，不是與經典文學對抗，而是分享，相互學習。文學轉變的初期，人總是大驚小怪的，但一窩蜂往裡頭鑽，就是盲目了，我想起赫拉巴爾，他是法學博士，也是倉庫管理員也是垃圾打包工，四十九歲才出第一本書，卻被譽為捷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他不可能接觸過網路，因為在1997網路發達前就過世了，但他是百分之百的宅男，創造出的人物一個比一個嫩呆。
 
他的作品都是在隱居與廢業期間寫出的，他自己是宅男，書中的人物也多是宅男，關在一個房間內，對知識有著狂熱的愛好，他們是中魔的人，也是迷狂的人。他因不急於成名，慢工出細活，而寫出現代人的迷狂。如一對雙胞胎兄弟，一個叫L，一個叫V，LV，好宅哦！還有書迷奧嘉，是文字的拾荒者，把垃圾打包成藝術品，那一包垃圾與創意的混合體是電腦文學的象徵，東拉西扯的書寫法，也是宅，但也好文學。
 
好的文學需要時間需要等待，不急於下定論，不急於成名，不急於掌聲。
 
我放慢舞步，以華爾滋前進，慢到想睡覺，一切景物如在夢中。
 
慢工出細活，這句話還不到淘汰的時候。還有，在word上寫比直接在部落格上寫會精細一點。
 
所以，阿宅，來跳慢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