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勇敢，還是愚蠢？

劉中薇
 
最近赴大陸湖北參加作家交流座談會。行前，電視上正播報著新聞，一所補習班向家長收取高額學費，激發學生潛能，培養學生「勇氣」，訓練方式相當奇特，老師手中高舉火把，對著熊熊火焰高喊「所向無敵」，學生跟著回應高喊「勇者無懼」，然後幼小的學生一口把火吞滅。我匆匆一瞥看過新聞，感到相當錯愕。

這，就叫作「勇氣」？

旅途中，在下榻的旅館休息，隨意轉看電視，忽然電視機裡傳來一陣高昂的呼喊：「跳下去！女兒！跳下去！妳好勇敢！」我好奇停駐，不知道這般激動的叫囂是為什麼。

原來，這是個綜藝節目，設計是這樣的：做女兒的站在凸出的高台上，手中懷抱著一顆氣球，必須朝下高空彈跳（大陸這邊稱為「蹦極」），母親則坐在湖面上的小船等待。蹦極後，女兒的身子會倒懸在半空中，此時女兒若能將氣球順利丟進母親乘坐的船裡，就算得分。

畫面上，看起來莫約十二、三歲的女兒站在高高的台面上，臉上因為恐懼已經滿布淚水，雙腳發抖，手緊抱著氣球，遲遲不敢往下跳。她的父親在她身邊起鬨著：「妳媽媽在等妳的球呢！眼睛一閉就跳了啊！」母親也在船上揮手：「跳啊！妳要有勇氣啊！」

這，就叫作「勇氣」？

什麼時候家長培養孩子的勇氣，是用這樣表象的方式？仗著父母的權威，指示未成熟的孩子吞火、扎針、走碎玻璃、蹦極，真的能夠開發潛能，培養出勇者無懼的氣度？這樣的勇氣，在我看來是愚蠢的行為。

如果我們認同勇氣是一個人生命當中不可或缺的態度，那麼，勇氣到底是什麼呢？如果吞火、扎針、走碎玻璃、蹦極不是我所認同的勇氣，那麼我眼中的勇氣，又是什麼呢？

維基百科上寫著：

勇氣是面對畏懼、痛苦、風險、不確定、威脅的能力。

「物理勇氣」（physical courage）是面對物理痛楚、困苦、死亡的勇氣；「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是面對異議、差恥、醜聞的勇氣。

要有勇氣，才能勇敢做事。

再翻翻字典，字典的解釋：「勇氣是，一股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力量。」

常常我們認同有勇氣的人，都伴隨著「勇敢的行為」，「勇氣」應該帶有正向的意義，（膽敢作奸犯科，可不能歸成勇氣），勇氣就算不利他，至少能利己。

今年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候選人名單在近日公佈了，名單當中有我熟悉的一位朋友Mimi。認識Mimi是我在報社工作的時候，記憶中，她常用鉛筆隨意將長髮挽成髻，要不就是帶著鴨舌帽，將清秀的臉蛋藏在帽子底下。Mimi處事低調，不過每次經過她設計的版面，總是讓人驚豔。

後來我片片段段聽聞她一直在社會運動組織當志工，後來我們雙雙離開了報社的工作崗位。這次，社運經歷豐富的Mimi，在三十出頭的年紀，大膽地要前往軍政國家緬甸進行人權旅行，這個想法獲得「流浪者計畫」的贊助。

流浪者計畫的網頁一進去就會跳出法國天才詩人韓波所寫〈我的流浪〉。

「我要到遠方去
雙手插入露底的口袋
外衣也磨損襤褸了
我踽踽青空下
繆思，我追隨您」

雲門舞集贊助年輕人從事自助式的「貧窮旅行」，在貧困的環境中進行自我與自然、文化、社會、靈魂的深度對話，「勇於尋夢，挑戰自我」是這個計畫最高宗旨。

在我看來，Mimi以及其他各位計畫奇特、走別人不敢走的路的年輕人，都是有勇氣的人，所以，勇氣是什麼？勇氣是膽敢與眾不同，追求自我價值，最後成就自我。

不過，也許在我眼中認為「勇敢的行為」，極有可能是世俗眼中「愚蠢的行為」。一個人放著穩當的工作不做，好端端地去自討苦吃做什麼？離開安適的日子，去體會肉體或靈魂上的折磨，是犯了失心瘋嗎？

湖北行程中，我認識一位當地的專業作家及編劇，馬竹先生。馬竹在編劇的領域成名甚早，不過，在他三十六歲那一年，他決定放棄優渥的編劇工作，全心投入個人的小說創作。在當時，他周遭的朋友都認為他瘋了，他肯定正在進行一個「愚蠢的行為」。但是，他十年來勇往直前，漸漸將夢想打造成形，多部作品被選入年度最佳小說，獲得「長江文藝優秀小說獎」以及「湖北文學獎」。他終究有勇氣成就了自我。

我想，許多人不懂，一些人的夢。

而這些夢，往往是最可貴的珍寶，要有十足的勇氣才能迎向前去。

常常有人問，人到底要在夢想中追求現實，還是在現實中追求夢想？

其實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有風險，都有苦頭吃，都有成長，也都需要勇氣。我不能說安於現實的人便沒有勇氣，但是我內心更崇尚夢想追尋的道路。

所以，勇氣是什麼？勇氣是在自主的意志下，選擇自己追尋的生命道路，並且承擔一路的風險，甘苦自得。

湖北行程的最後一天，來到武昌起義紀念館。武昌起義在二○一一年將是一百週年紀念。對我來說，武昌起義是歷史課本的一段故事，頗有距離。我想，對現在的七、八年級生來說，談武昌起義更加遙遠，簡直如同考古學了。

不過，當我緩緩走進展館裡，看著殘舊的書簡、旗幟，捨身取義眾烈士的肖像面容……歷史，活了起來。一步步踏著，心情不免鬱鬱。這些烈士，在當年，也不過同我一般的年歲，甚至更年輕。他們是一時之選，個個是菁英，許多來自名門，過著不錯的生活。可是他們苦眾人的苦難，憤慨於不公不義的世局，個個選擇「置個人生死於度外」。其中一位烈士王漢，殉難時只有二十三歲。二十三歲，不過就是大學畢業的年紀。
他出發起義前，寫了一首〈別內詩〉給夫人，最後兩句是：「若使斷頭成永訣，願卿含笑賀孤魂。」

這是，勇氣。
更大的勇氣。

思想家老子在《道德經》裡提出：「慈故能勇。」將勇氣的來源歸之於人的慈悲心。因為有慈悲心，悲憐世間的苦難，所以能夠苦眾人的苦，憂天下的憂，進而有勇氣去完成義舉，造福後人。

所以，更大的勇氣是，除了能成就自我，更能成就他人。

當然，處在安樂和平的時代，我們很幸運，不需要捨身取義的勇氣（所以，勇氣還有身處時代的差別）。也可能，平凡的我們也沒有能力去成就偉大的義舉。

寫了這麼多，實在太嚴肅。回到台灣，回家路上車子收音機裡流轉出歌手梁靜茹唱的〈勇氣〉：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

也許，凡夫俗子如我們，在充滿猜疑的年代，還能夠用掏出真心相待，坦率勇敢地愛上一回，就算有勇氣。

打開家門，迎接我的是四隻小貓，我才幾日不在家，老媽竟又從路上撿回眼睛都還張不開的流浪貓嬰仔，顧不得家中資深老貓的抗議，也顧不得女兒我的嚴重過敏，也許，這也是，老媽的一種勇氣吧！老子說，慈故能勇……老媽果然是慈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