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怪我太新鮮？

全都怪我太新鮮？
 
劉中薇
 
夏季酷熱，失業市場卻是炎涼。失業率屢創新高，社會新鮮人平均待業九個月。我的學生裡，也有許多畢業生，他們投出了為數驚人的履歷，他們漂浮在履歷海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有一家公司將履歷打撈上岸。

有一位學生，在我演講後，搶著我要回家的時間，一路跟著我坐捷運，紅著眼眶告訴我他求職遇到的委屈：「薇老師，我投出第一份履歷的時候很自信，以為憑我的成績應該很搶手，馬上就會接到面試電話……」無奈這第一份履歷一個月後都沒有回音，他差點以為是手機壞掉。他開始又投了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直到第兩百份，還換不到一個面試，他簡直要崩潰了。

另外，還有一位學生義憤填膺地問我：「薇老師，好多工作都備註要一年以上工作經驗。但我就是大學剛畢業，到底要去哪裡生出一年的工作經驗？如果公司一直不給我們第一次機會，我們怎麼會有學習成長的空間？如果一直踏不出這一步，我怎麼知道下一步在哪裡？」

當然也有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同學，好比心如，但這卻不見得是一件喜事。

心如一向喜歡小孩，大學時代常去醫院為小朋友說故事，畢業後，她去應徵兒童劇團的種子教師。經過一連串面試，劇團錄取四位求職者參加「免費培訓課程，並且享有一個月四千元的車馬費」。一個月後考試，如果通過考核，就可以取得種子教師的工作，教小朋友戲劇表演。

於是，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十、十一點，心如都在劇團裡。

「上課要上這麼久？」我疑惑。
「其實只有下午幾個小時在培訓。」
「那妳從早上九點開始在做什麼？」
「掃地、拖地、擦窗戶、摺傳單、整理劇團道具……」
「那晚上留那麼晚是做什麼？」
「晚上教室會有小朋友來上課，我們要去接待家長，有時候也在教室旁邊實習。假日有演出，我們要去前台招呼觀眾入場、引導座位，發宣傳單、問卷，結束後也要回收問卷、整理道具。」心如老實地回答我。

我聽了，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工作聽起來像打雜，而且竟然連假日都不得閒。「劇團說，幫我們上課不收錢，還給我們車馬費，對我們很好了。」

不免揣想，這到底是「不收錢還給你錢」的師資培訓，抑或是月薪四千元的廉價工讀？

我心疼地望著心如，問她：「要不要跟劇團反應一下？」
她驚呼著：「不要！絕對不要！」
「為什麼？」
「薇老師，我不想讓他們覺得七年級生吃不了苦。」
「那妳累不累？」
「不累不累！我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我要好好做！」

我注意到，心如的手上、膝蓋有很多瘀青，忍不住又問了：「這些瘀青是哪裡來的？」

「培訓的時候要滾、要翻啊！薇老師，我都有很認真，要滾要翻我都不怕！我一定要通過劇團考核，成為種子教師。」

一個月後，連同心如在內，四個人都沒有通過考核。劇團沒有給任何理由，只說不合適。

當時我聽了很生氣：「去問清楚啊，妳是哪裡做不好？」

「算了，薇老師，也許我是一顆爛草莓……。」

「妳怎麼會是爛草莓？妳這麼認真！」我修養比較差，音量都提高了！

「薇老師，只要是新鮮人，就要默默承受，對嗎？不管合不合理，我們都沒有權力抱怨，不然社會大眾又會說我們是爛草莓，對嗎？」

我低著頭，輕輕幫她上藥，揉著她大塊瘀青的膝蓋，心裡很痛，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眾媒體很愛揶揄草莓族，卻忘了，不是每顆草莓都是爛的。

我的雇主朋友們常跟我抱怨：「新鮮人，好難用啊！」

新鮮人很難用，還是你不會用？

我重視我的學生，我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不同的價值，不明白為什麼認真優秀的學生要在茫茫履歷海裡喪失自信？（當然，我指的是態度認真的學生，白目與狀況外的學生，我暫時不替他們叫屈。）

很多雇主希望錄用立即可以上手的員工，節省訓練的時間與開銷。但我也真想請問雇主，也就是現在的各位大老闆，遙想當年啊，您是一畢業就上手嗎？如果您不是，為什麼期待新鮮人會比您高明？

當然，學校單位必須檢討，大學的教育，與職場的需求是否產生很大的落差？否則大學畢業生，為何不堪用？

但我也相當困惑，大學的教育，似乎不該只是為企業訓練出立即上手的技術工人。如果我們要的是有創造力的職員、有生活力的國民，那麼，大學就不該只是技術的訓練場。

不過，新鮮人，請你不要太傷心，這個社會不都是那麼冷漠，不是每個雇主都會趁機佔新鮮人便宜。當你漂浮在履歷海裡，也可能遇到一個人，將你打撈上岸，烘乾你、珍惜你，讓你冰冷濕透的心，重新感到溫暖。

請你看看以下這封信。

「Dear萱萱：

如果要用剛畢業的新鮮人，我想妳應該是我心裡的第一候選。

這不是為了告訴妳這次沒入選所說的的客套話，主任向來不愛這些虛文。

萱萱，我要這樣說，我對妳的印象很好，看起來妳就是個肯學習、肯努力的孩子，不管妳將來會不會從事媒體這行業，我相信假以時日妳都會在職場裡嶄露頭角。

沒有工作經驗、缺少應徵的經驗或是提案不夠精準，那都是時間可以磨練出來，妳無需扼腕，現階段妳需要的可能是一個低一點的墊腳石。

主任退伍當時也一心要進入報社，但在那報禁未開的年代何其難啊！我的第一個工作是在一家報導八卦的雜誌當編輯，薪水很少、工時很長，但我常常主動想題目，要總編讓我去做採訪。待遇和付出當然不成正比，但到現在我還是很感激有那段磨練，兩年後我終於進入大報當編輯。

我說這段故事，其實在告訴妳，不必急於一時，當妳做好準備的時候，機會來了，妳才能從容不迫迎向前去，否則妳只有左支右絀，最後含恨退場。謝謝妳來應徵，我很歡迎妳有任何問題，隨時給我信。」

這是一封信。一位報社高層長官，寫給一位社會新鮮人的信。

報社長官，是我以前的主管。

社會新鮮人萱萱，是我的學生。

不久前，報社在徵南部地方中心記者，報社主任告訴我，他看見一份很不錯的履歷，上面註明曾經是我的學生，於是來向我探詢我對這位學生的評價。

主任不諱言：「我其實不想錄用剛畢業的新鮮人，你知道，報社工作很操，之前我錄用了幾個新鮮人，竟然做不到兩個月就跑了，一直重複培訓新人，實在讓我很困擾。」

我默默聽著，不敢打斷，主任說得沒錯，我不否認，真的有這樣的新鮮人：約了面試，遲到、爽約，卻沒有一聲通知。或是，工作上遇到問題就把爸媽抬出來。或是，稍有不順心，隨手發一通簡訊就瀟灑離職。

但是，真的也有不錯的新鮮人，萱萱就是其一。於是我掛保證：「主任，萱萱資質好，也很願意學習。」

後來，主任讓萱萱參加面試，所有面試的人都必須試寫企畫案，萱萱顯然經驗不足，在企畫案上落敗。不過，主任竟然在百忙之中，親自回覆萱萱，分析她企畫案的不足之處，還附上鼓勵的信函。

萱萱無疑是幸運的。不是每一位學生都能遇到這樣的面試者，看重一位新鮮人的第一步，就算不錄用，也用自己過去的經歷來勉勵對方。大部分學生的履歷是石沉大海，莫名其妙被擋在門外，連自己哪裡不好都不知道。

假如新鮮人不相信自己會被善待，雇主不相信新鮮人的能耐。相互不信任，只會造成職場的更加萎靡。

太新鮮，不是錯。各位大老闆，憑您的智慧一定知道如何從草莓的酸澀當中嚐出甜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