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震/張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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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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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評 3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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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震──1976年7月28日 唐山市豐南縣
中國時報
【張翎】
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限,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否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只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一絲的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裡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的行使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里們一樣,只能苦苦地乾熬著。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劈劈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小舅的部隊駐紮在上海郊區。
「什麼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味。」
母親羡慕地歎了一口氣,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麼吃法?咱是什麼吃法?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你說小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姊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姊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麼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姊夫,倒是更寵小登些呢。」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裡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蓆子上,有一萬隻蟲子在蠕動齧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什,哎喲地呼了一聲痛。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裡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裡的痰盂解手的,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裡味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於踢踢趿趿地走到了院子裡,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麼……」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在這裡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一一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裡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裡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彷彿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俄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裡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裡都塞滿了恐惶。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只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裡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只覺得他像陷在泥潭裡的一尾魚,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隻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裡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姊。」小達沉默了,彷彿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裡。」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姊,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傢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傢伙來了,大姊你讓開。幾聲叮噹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姊,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喝斥著母親:「姊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沈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
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姊哦,姊。」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限,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裡,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像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ㄚ頭啊。」
有人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裡,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攜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只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裡,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只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只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只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搭聳著半拉骯髒的翅膀。
(本文摘刊自時報近日出版之作者新書《餘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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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ana
於 2010-08-20 02:03:42 說 不曉得那死裡逃生的女兒能否體會母親做選擇時內心撕扯的痛..... | |
惠
於 2010-08-20 05:51:17 說 文筆實在是太好了。。。 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一絲的風來。 | |
龍捲風= 平生修得隨緣性-粗茶淡飯也知足 =
於 2010-08-21 00:18:27 說 天禍難擋,難以承受的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