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料是王道（蔣曉雲）

聯合報╱蔣曉雲
 
朋友說我的小說敦厚，雜文尖酸，風格差距太大，讓她這個讀者不大適應，要我少在報上或部落格裡發表淺見。言下對我寫的故事性薄弱，純粹夫子自道式的文字不大欣賞，頗有勸我專心寫小說的意思。她尤其對我把上海世博大銀幕3D電影和趕廟會拉洋片相提並論的酸葡萄經驗談很「感冒」：
 
「你以為小妹大是一個人哪！我看你沒人管著恐怕真要多言賈禍。」她看扁我是台灣解嚴前出國的老華僑，拿禍從筆生來嚇我。
 
可我不是嚇大的，再說我對所有小妹大（不管有幾個）的幽默感有信心。還是不大服氣，我向「在地人」姪女核實。姪女兒不愧是新一代的，見識不凡：「你文章裡稱人家是仙女，光憑你能聯想到仙女，小妹大都會很高興你懂得欣賞她的品味。」
 
是嘛，一回台灣我就覺得今昔大不同，這裡還有什麼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呢？電視、報紙打開來，大牌（姪女說現在叫A咖）談褻衣褻褲，小牌（現在叫B咖C咖）談幾時開苞，時事評論節目天天黃金時段放送像美國一演幾十年的日間肥皂劇，記者未聞也能錄看起來很多都是跟我同行寫小說的兼差，連「居上位者」都不拱若北辰了，說起感受用的形容詞是「毛毛的」。像我這樣不喜成規的遊子，少小離鄉時左怕東廠右怕西廠，老大歸來欣見言路大開百花齊放，只覺得腰背都伸直了一般的舒服，不免懷疑自己的朋友根本是趕不上時代。
 
可是仔細想想，以前寫東西的人犯了事，群眾還能用簡單的二分法辨忠奸；就是抓人的是壞蛋，被抓的一定是好人。現在官方不抓人了，官民一起放話，讓旁觀的難辨是非。言路大開沒錯，可是陸有陸路，水有水路；有車的走陸路，有船的走水路，沒車沒船的怎麼辦呢？卻幸而有了個「網路」。
 
我年輕的時候，世故都寫進了憑空想像的小說裡，生活中其實很幼稚。常常在錯誤的時地說錯誤的話，標準的聰明面孔笨肚腸，除非是看著我長大的親友，否則先讀了人情練達的小說再認識傻大姊一樣的作者，沒有不失望甚至受到驚嚇的。我的記性不太好，可也有幾次胡亂說話的經驗難忘。
 
一次是三十多年前在一個軍方主辦的文藝界大型餐會裡被安排坐在當時政戰主任的旁邊。我父親在家裡關起門來對之不甚恭敬的主任穿著軍裝其實也很稱頭，講話雖有鄉音，態度也頗從容。席間「將軍」對青年作家殷殷垂詢，特別問我有關加強端正當前青年「思想」的看法。具體的問題是什麼，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的回答後來遭受推薦席次的前輩批評指教，就當教訓記牢了。我別的長處沒有，口齒還算清晰，既經將軍下問，立刻語驚四座（當然是後來才知道自己講得多嚇人）地道：「這個問題在台灣應該不存在，因為我們都是吃國民黨奶水長大的，思想怎麼會有問題？」我只差沒跟大家說，我爸就常常罵我「被洗腦」了。
 
不過也看碰到了誰，未見得「白目」就會得罪。《聯合報》的創辦人王惕吾先生請老中青三代作家吃私房菜，廚子賣力，菜色講究，主人不無得意。他知道我愛吃，也聽說《中時》的余老闆才請過藝文界，就開玩笑教我比評。我老老實實說他請客的菜好，余老闆請的是自助餐，大鍋小灶，粗細不同，等級有別。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這頂高帽子戴得他舒服，因為此後許多年，只要碰到王老闆，他就嚷嚷要請吃飯，而且總加一句：「放心，我們吃好的，不會請你吃自助餐。」想是彼時兩大報競爭激烈，從報上的文章比到家裡的廚房，黃口小兒無心的誠實話把大老闆逗得很樂。
 
不通人情世故，嚴重的一次，後果直接攸關我對個人職業前途的決定。1979年我得了《聯合報》的中篇小說徵文首獎，當年公布的辦法清楚說明得獎作品除了獎金以外，稿費另計。《姻緣路》在報上連載完了，很久都沒收到稿費，我就打電話到副刊去問。接電話的編輯說得獎作品不付稿費，我就根據報上的辦法和對方理論。編輯小姐說我不過，就答應查詢後回覆，掛電話前卻在另一頭大聲地罵禿驢給和尚聽：「蔣曉雲啦──那麼貪心，已經拿了獎金，還來要稿費！」那個時候我才離開《民生報》編輯部的工作不久，對報社並不陌生，可我不知道接電話的小姐是誰，因為當時覺得只是給人提個醒，哪裡需要動用人脈，搖通電話時壓根兒沒想到要避開「小鬼」直接找「閻王」對話。這下把我氣的！可是人家在電話另一頭跟自己同事說話，我再沒修養也不至於叩回去追究，只好在家發脾氣。我父母親早就不高興我辭職專業寫作，就落井下石，說些類似「文人相輕」、「窮則酸」之類的話潑冷水。我後來停筆改行，還真跟這個不愉快的經驗脫不了關係。
 
近來我的「正當職業」告一段落，又興起創作的念頭，而且付諸行動。原來我只想在部落格上過把癮，從前的經驗教會我「無料」（無須「料金」，免費）才是王道；不拿獎金稿費，建我自己的道場，訴我自己的衷腸，守著網路以待有緣（就是讀者啦）。可是因緣際會（或叫陰差陽錯）我又成了投稿作者，和提供文字通路的各「社」再度打起交道。結果，嘿，我發現，無料果然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