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麵

中國時報 【王健壯】
 
「爺爺，起來吧，吃飯了。」
 
我站在他房門前輕聲喚他，他應了一聲慢慢轉身掀被起床，坐在床邊，一件一件穿上長褲毛衣夾克，天冷，把毛線帽也戴上後，起身走到餐桌前坐下。
 
擺在他面前的其實祇是一碗麵，份量不多，一把麵條，幾片沾過芡粉敲過的里肌肉片，切成塊狀的半顆蕃茄，幾葉青菜，茼蒿或青江菜，飄在冒著熱氣的湯碗上面。
 
我坐在餐桌對面陪他，他低著頭一口一口吃麵夾菜喝湯，吃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才吞嚥。「麵好吃嗎？」「還可以。」他放下麵碗前，每次我都會這樣問他。
 
其實不用問他我也知道，那碗麵怎麼可能好吃？沒鹽沒油沒任何調味的水煮麵，偶爾一食，也許尚可，常常吃甚至餐餐吃，即使再不挑嘴的人也會食難下嚥；他吃得那麼慢，也許就是因為食之無味吧！
 
他健康日趨惡化那幾年，雖然遵醫囑按時吃藥，但血壓卻仍經常飆高，有次高到在浴室突然昏倒後，我就開始嚴格管制他的飲食，少鹽少油甚至無鹽無油，就成了最簡單的一種管制手段。
 
他的口腹欲望一向不高，年輕時行軍打仗吃過砂石拌蟲屍的「八寶飯」，把白蘿蔔可以形容成土人蔘的人，對於飲食一事本來就不會太挑剔，不但可以居無竹，當然也可以食無肉，遑論其他山珍海味；但沒鹽沒油食物的難吃程度，應該猶勝於起碼還可以加點鹽巴灑點醬油的「八寶飯」吧！
 
我因為常讓他吃那種無味麵，於心不忍，也常覺得罪過，好像自己犯了虐父罪嫌，所以隔段時間就會替他到外面買點好吃的東西，讓他解饞打打牙祭，其中他最愛吃的就是鼎泰豐的素蒸餃，每次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吃得一粒不剩，我雖然會笑他「餓壞了啊？」但心裡的愧疚感卻每次都更增一分。
 
我一向不會照顧別人，更不懂怎麼照顧生病的父親，食如此，衣亦然。這幾天寒流來襲，德兒反戴個棒球帽在屋裡晃來晃去，問他幹嘛在家還戴個帽子？他說：「冷啊，頭冷啊！」我隨口說：「那幹嘛不戴爺爺那頂毛線帽呢？」德兒換上一直掛在他房門口衣架上的那頂毛線帽後，開心地說：「哇！果然很暖。」接著又加上一句：「早知道就把爺爺那件棉襖也留下來！」
 
我聽了心裡一愣：爺爺有棉襖嗎？我有替他買過棉襖嗎？我完全沒有印象，連一點一滴的印象都沒有。
 
爺爺在台北跟我們住的那十幾年，換來換去好像永遠穿的都是同樣那幾件衣服，淺灰深灰的西裝褲，細條紋的襯衫，褪了色的粗線條棗紅夾克，咖啡色的毛衣毛背心；他還穿過其他款式或顏色的衣服嗎？我不記得，唯一記得的是，他沒有領帶，偶爾外出做客，我都會找一條自己的領帶替他打好戴上。
 
我當然知道他不喜歡我們替他買新衣服，偶爾買了新衣新褲，他也讓它掛在衣櫥裡，幾年碰都不碰；但他怕冷，天一冷就把毛衣毛背心通通穿在身上，外加一件厚重夾克，那件褪色起毛的棗紅夾克，全身包得臃腫不堪；為什麼我不曾替他買過一件輕便保暖的雪衣？或者該問的是，我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相簿裡他的照片，看來看去，春夏秋冬，他穿的都是同樣那幾件衣服，戴在德兒頭上那頂暗藍色的毛線帽，也到處都起了毛球；我怎麼會讓他吃了那麼多年同樣的那碗麵？穿了那麼多年同樣的那幾件衣服？天寒，心冷，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我到底有沒有替他買過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