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嫁給阿春

聯合報╱鄒簡阿菜口述．黃春美執筆
 
生病這些年來，晚上睡覺時，姨仔（婆婆）經常入夢。

「姨仔！姨仔！……」同房的阿棗、阿好、阿魚仔經常被我的喊叫聲給吵醒，吵久了，她們和姨仔好像生前就認識似的。
 
我在蘇澳出生，不到周歲就被家人送走，當人家的童養媳。阿叔（公公）很早就過世了，姨仔對我很好，待我像親生女兒，做粿做糕仔，一定會分一些給我吃，看戲也會帶我去。我丈夫阿春就很壞，自我有記憶以來，不斷欺負我，時不時無緣無故用腳踢我、踹我，用手指背敲我的頭，有時也拿扁擔打我，在家裡，我最怕的人就是他。
 
十一歲那年，姨仔得肺癆，有一天她把我喊到床邊，握著我的手說：
 
「我知道阿春對你不好，可是聽我的話，你要嫁給他。你答應，我才能安心走。」
 
我是吃姨仔的奶水長大的，阿叔生前也疼我，阿春再怎麼壞，我也是答應了。幾天後，姨仔瘦弱的身子被搬到大廳長板上，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她靜靜看著我，眼尾還流出淚水，她是否不放心前些天對我說過的話呢？
 
我十八歲除夕那晚，大伯把我和阿春「送做堆」。
 
阿春從小懶惰，還沒長大就染上賭博的惡習，他只養了幾隻豬來賣，平常不出門賺錢，我們一家七口就靠豬隻買賣和一群雞鴨，還有稻田、種菜的收成過活。後來，孩子進學校讀書，為了增加收入，我就出去當泥水工，雖然我是女人，可是力氣大，腋下可以各夾一包水泥上下樓跑，所以工資以男人工計算，是女人工的兩倍。
 
阿春不罵人時，開口閉口都是「幹！」，罵起人時，兩排牙齒咬得緊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要吃人似的，實在嚇人，我不太敢跟他說話，連正眼看他都不敢。常常他手一舉，我就驚慌，以為一記重拳又要落下，於是身子一斜，手肘高舉，反射性地想要擋住頭，怎知他不是要打人，有時是抓癢，有時是說話比個手勢，可是我閃躲的動作卻把他惹惱了，所以最後總是真的挨了一拳。
 
年輕時，阿春外頭有女人的事，家人、鄰居都知道。有一次，住堤防邊那個阿估嬸偷偷告訴我說他把女人帶回家睡覺。我回到家，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走進大廳，來到房間門外，果真有男女的竊竊笑語聲。我擔心驚擾他們，又換來幾記重拳，所以又悄悄地走出屋子，那女人是誰我也不知道。你若問我，當時會很生氣嗎？不會啦，有什麼好氣，管他外頭有幾個女人，我不被打被罵，能填飽肚子，日子就不錯了。
 
我沒讀書，沒什麼學識，哪像現代人，什麼都懂。我大女婿愛喝酒，女兒常半夜被叫起來罰跪，外孫聰明，懂得幫她媽媽打家暴專線，還申請保護令，現在那個酒鬼怕警察上門，行為收斂許多，酒也喝得少了。
 
阿春對家人沒什麼責任，孩子出生、肚子餓、發燒、得腦膜炎……從不關心，我懷胎時，依然要挺著大腹操持家務，耕作農事，有時糞坑滿了，就算肚子已經下垂，孩子快出世了，也是一肩挑起兩桶滿滿的糞，橫過馬路，到五百公尺外的菜園，然後以長勺慢慢澆灌一畦一畦的菜苗。
 
懷最小的阿輝時，有一天，羊水破了，腰很痠，也落紅了，可是眼看鴨子沒東西吃，於是我趕緊到菜園挖一大盆蚯蚓回來餵食，待陣痛密集時，才忍痛走回家，蹲在大灶前生火燒熱水，並且備妥刀剪、紅絲線，放在床邊。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躺下來，才一下子孩子就生出來了。
 
現在回想，除了老二、老四夭折，我的孩子都很乖，和我很配合，知道我忙，會等我忙完再出世。
 
我生完阿輝，自己斷臍，剛好阿估嬸經過房間窗口，我就大聲喊她來幫孩子洗澡。等孩子洗好澡，謝過阿估嬸後，我隨即抱起一盆髒衣服，跪在溪邊，以大腿當洗衣板搓洗髒衣物。那時已經秋末了，溪水寒凜凜的，簡直要侵入骨頭。
 
姨仔早逝，丈夫又沒責任，沒人可依靠，我只好什麼都自己來。現在老了，腰骨常鬧痠痛，無法久坐，這就是當年沒做好月子留下的後遺症，年輕人坐月子要特別注意，千萬別碰冷水，以後老了才不會像我這般痛苦。
 
其實阿春也不是那麼壞，孩子長大之後，他的性子改很多，反倒是我，老是發脾氣兇他、咒詛他快死。他不說話還好，只要他一開口，我心中就燃起一把無名火，得要找個藉口狠狠臭罵他一頓，心裡才舒服，而他總是笑笑的，很少回話。為了不看到他，阿輝娶妻，隔年搬出去後，我也跟著他們搬出去一起住。
 
三年前，阿春住進安養院，但不到半年，他因為癌末，又被送到醫院。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我們在安養院走廊上，坐在輪椅上面對面相看，他喊著我的名字後，頻頻拭淚，又靜靜地看著我，什麼也沒說，然後又哭了，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以前我要出遠門或喝喜酒，總會穿上特別裁製的套裝衣裳，也要對鏡塗胭脂抹粉，再戴上垂鍊的金框眼鏡，穿上黑色高跟鞋，才漂漂亮亮出門。我媳婦說我如此打扮像極了高貴的董娘。
 
自從中風後，我不再穿好看的衣服了，一天當中，除了吃飯、在交誼廳看人家唱卡拉OK，其他時間我很容易就打起瞌睡。醒著時，我喜歡人家陪我，說話給我聽，但我不太愛講話了，因為我不知道要講什麼，還有，有些話想說，可是變得很難表達，不知道怎麼說。
 
姨仔常來找我，不知什麼時候要帶我走。下次來找，我想對她說：「下輩子我們再續母女緣，不過，我不要嫁給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