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能有幾次選擇

楊欣峻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的感覺，比較類似「睡覺睡到自然醒」的人生最高境界，而且是甦醒在洋溢著咖啡火腿香味的房間裡，而且是愛侶貼心準備的咖啡火腿。

盈溢的幸福到達極限，像芥末氣味直衝鼻腔，我不得不睜開眼睛，眼前是水濛濛的光，煙霧氤氳一路繚繞到我的腦子裡去──我不知道置身何地，也不知道處在哪一朝，哪一代。喪失一切對時空的概念，我意外地不慌狂。整個身子暖烘烘酥麻麻的，正如我先前提過，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的感覺。

周圍漸漸有人──是好人，友善蘊藉，大部分靜悄悄挨擠在我這一邊，遠高處另有單獨的主持人；那情形有點像一場大規模的考試試場。

我意識到有人說話了；之所以用「意識」兩字，實在是無法形容我聽到的聲音，甚至不能確定是否聽到任何聲音。總之，我不能形容那是男，是女，是嘶啞，是清柔？也許僅僅是一種思想傳遞。

到目前為止，可能你還不明白我在描述什麼，老實說，當時我也沒有任何頭緒。我是覺得有點奇怪，懷疑身在夢裡，但是那麼真切地處在自己的夢中，想起來也是詭異。

「歡迎，歡迎各位來到這裡──」是台上的人開始「說話」了。

「各位能來到這裡，證明你們都是有福報的人。我來說明一下，我們有一個量化的標準程序，經過複雜精密的算數公式，會幫所有人算出在人世間的總成績，福緣孽障，加分扣分，通通都已經計算進去。」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這不是夢是什麼？

「各位的積分都達到八百分，我們把分數相同的夥伴齊聚一堂，目的是要來規劃你們的下一世。各位的面前有個螢幕，裡頭有大大小小各種選項，代表你們對下輩子的選擇，每一個選項都有相對應的分數。大家搶著要的、享受的，大半是正數；反之，就是負數。需要說明一下，各位的總分是八百分，這是一個淨值的概念……舉例來說身肢殘廢會造成你極端的痛苦，相對應的分數是負一百分，不過這樣一來，等於你有九百分的積分可以運用在其他選項。這樣的解釋清楚嗎？」

下輩子？怎麼談論起下輩子來了。雖然有時也會閒聊，依稀是在溫暖的壁爐邊，裹著蘇格蘭羊呢毯，輕啜著燙熱的咖啡，旁邊有個人……是了是了，彷彿有過那麼個充實美滿的一段，有爸爸媽媽，有愛人有家庭，似乎是有的，但是很遙遠而模糊，我記不起來，或許那真是上輩子的事了……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算了！下輩子就下輩子！原來真有行善積德那麼回事。
 
「不瞞各位，如同我先前所說，八百分已經超過高標了。根據我們統計顯示，算數平均數一年一年地往下掉，驗證了你們掛在嘴邊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八百分的族群，大致來說沒犯過什麼大奸大惡，照著法律納稅，看到老幼婦孺會自動讓座，凡此種種，一般都是些奉公守法的小市民；至於大官們很難在這裡──他們的積分不高，嘿嘿，眾所皆知，因為經常信口雌黃又有非法利益，這些扣分扣得很厲害──」

「不好意思──」有人突然發問：「我有個小小的疑問。我坐公車時……不管看到老的小的，很少很少會讓座，大半時候我還會裝睡……」這誠實的自白惹來鬨堂大笑。
 
台上的人也不禁莞爾，續道：「誠如我剛剛解釋，系統裡有非常多的變數，讓不讓座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項。還有一種狀況喔，那就是也許你的原始分數並沒有八百分，但是「祖上積德」，系統自動幫你加了一些分數。」

「各位這樣理解嗎？這些都是個人主觀選擇，並沒有誰對誰錯。不過因為分數有限，沒有十全十美的。想討論也可以，但是終歸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有問題也歡迎隨時發問。」

我隱約懂了……原來，原來縱貫一生，所謂冥冥，到底源於自己。

我們埋怨的煩愁的人生，在時間的亙古長流中，一代一代，因因果果，水中浮起來的是選擇，沉下去的是修行。

第一次我可以這樣貼近自己的命運──弔詭的下輩子的命運。在我選完了之後，在不可避免的不知足的下輩子，我永遠不知道，怨蒼天憤鬼神，該怪的其實是自己。

我看了看光潔精緻的面版，密密麻麻果蠅般的一堆選項，心中不由得一動，出現了澄澄的黃金山。為什麼不選個富貴命呢？根據以往的經驗，做個有錢人家的小孩，其他條件都不再重要。家裡，有人供著；出門，有人捧著。多麼美妙的感覺！世界上有什麼是錢買不到的呢？

那些噪噪然宣揚著錢並不能買到幸福的人，十之八九出自於酸葡萄心理。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用其他方法並不會更容易得到。

當下我一勾選這個選項，分數立刻飛天爆向七百分，看來人多此心，我可得善用扣分把分數拉下來。我望下看去，不幸的是可以減的分數都不多：例如被女人騙錢，不過減了三十分，大概對富翁來說被騙錢不能歸類成一件慘烈的事。錢多的時候，被小騙一番似乎也無傷大雅，特別是被女人騙錢，特別是年輕的女人，說穿了和買春也相去不遠。

比較劇烈的減項像是名譽掃地，訴訟纏身，精神崩潰，用這些條件換取了財富，值得嗎？

這樣好嗎？這樣好嗎？我不斷地質問自己。

於是我又重改了我財力雄厚卻乖桀的命運，採取另一種策略，將分數均勻分配到每一項，幾乎沒有負項。

搖身一變，我誕生在一個樸實的小康之家，家裡人口眾多，無法得到特殊的照料與關愛，讀完半高不高的職業學校，和同校相貌不揚的女生結婚，兩人在工廠作技術員，薪水恰恰足夠度日，沒多餘的錢，也沒什麼娛樂。

絕少上館子，老婆任勞任怨地煮飯燙青菜；也不旅遊，假期用來排隊擠SOGO的週年慶，買一堆東西回家上網網拍，自己只留贈品。生出來的子女資質平庸，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不頂嘴，身體也順天意成長，不花什麼病錢──大概是另一個選擇庸庸碌碌的人接棒下去。我就在一群自然而良善的子子孫孫中闔目死去，沒有太多的悲傷。

這樣好嗎？這樣好嗎？平平淡淡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我看著我沒有任何波起波落的安排，像停止律動的心電圖。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心裡頭也起不了一絲絲的激情與盼望。

當我正準備第N次沙盤演練，躊躇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命運裡：該當一位潦倒半生的中美洲流浪漢，卻因緣際會被教育商人請到台灣，經由誇大不實的偽裝與廣告，有模有樣地教起英文來了，不僅發了一筆橫財，還有一堆崇洋的女人倒追；還是該當苦學勤奮的台灣中產階級，如履薄冰地累積了財富與地位，卻在不可預期的M型社會中逐漸沉淪。

此時此刻，突然有人重重嘆了一口氣，道：「真令人苦惱啊﹗」
 
這一句話，彷彿從每一個人的心底泡泡般冒了上來，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心聲，驚亂之餘，也不禁點頭贊同。

這一位繼續說：「對不起，我有個問題。我發現不管怎麼選，挖了東牆補西牆，破的不是這個洞，便是那個洞。都知道人生不完美，還是無法對這些不完美釋懷──」

全場靜悄悄的，都專心地聽他的演講。

「剛剛我一直在想，該如何來解決這種兩難？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想來想去，好像只有斬草去根──人要是沒有意識，對於外在的任何條件也就超然了。一個全然的白癡，帥與醜，富與窮，對他的人生也許有影響，但是沒有意義；他不能感受社會對他的歧視與剝削，也就無所謂的痛苦。」

說到這裡，群眾裡有人忍不住喝了一聲采。

台上那一位等了幾秒，回答道：「說得好﹗只不過，這樣的選擇，不瞞您說，是不完美人生中最接近完美的境界了。您想到了，許多人也搶著要，所以它的門檻特別高──我很遺憾地宣布，以各位八百分的積分，無論如何扣分，都沒有辦法填選這個志願……相信各位在選項裡也肯定找不到這一項。」

「什麼？哇勒？」台下紛紛鼓譟起來。

「只能希望各位下輩子在人世間多積一點陰德，這樣有朝一日，一定可以如願地成為白癡的。」

沸水滾滾，經過一陣子，也就漸漸冷卻下來──洗滌過的心靈終於幡然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