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球場

隨時間流逝，我的足球溜進了床底。洩了氣，軟綿綿的癱著，告別街場上被追來趕去、顛沛流離的歲月。一同告別的，還有曾在太陽暴曬下烙上，可媲美約基及高爾的黝黑，和在正午攝氏33度的球場上奔跑時，幾近中暑的暈眩。一切都已別去，只有肚腩如懷孕日漲的我留下來。

遺憾地，我的球技從未足以自豪，卻總是戀昔日之舊。在畢業後待業時，回看既往，於雜誌堆裡，我看到不同的足球文本與上下文在不同的雜誌中有著不同的處理。大家和我躺在床上，卻有點雜亂︰香港的《進攻足球》純粹以足球文本為主、《全能足球》在封面強調「本刊並無波盤刊載」；打正旗號，因賠率而生、為賠率而亡的波經波纜在旁如雨後春筍。中國的《足球週刊》以階級意識看「典型的右翼政治家」貝魯斯科尼喜愛出身中產的巴西新星加卡；英國的《4-4-2》則以英式幽默在書評中淺諷佐治．貝斯「又」推出新「諧趣」故事集《Scoring at Half Time》。

三地的雜誌，看出了不同的足球，暗示著彼此間的文化差異。而差異，不單只涉地區，與年代也不可分。時空交叉重疊，結合成長經歷和性格，塑造出一人的那一個足球。那一個足球不一定不同，也不必然相同。看到了別人的差異，也回省自身，疑問是︰我那一個足球是怎樣塑造的呢？解答的過程包含著失憶、欺瞞、省略、美化、醜化……以下完全訴諸個人成長回憶，盡是一些自言自語，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電視時代
我生於八十年代初，中產與貧窮線間的家庭。小時候是電視迷。晚晚和祖母在她房內，倚床，任紅燈綠影晃動在凝滯的臉上，一起看《誓不低頭》。根據她的證言指出，幼稚園的我很投入，「睇到面都青哂」。

當時的世界有鮮明的法則，井然有序，由學校和電視合力打造，以上課時間表和節目時間表交織編排。那還是只有兩間免費電視台的時代。逢星期一至五，天天重複。上課是中英數社科健，回家後，黃昏有《430穿梭機》，之後是卡通片和6：30新聞。晚上有兩齣電視劇，《歡樂今宵》緊隨其後。看罷，一天完結，安然入睡，明早又繼續循環。星期六和日，是學校時間表循環再生前休息的段落，電視獨大。從早上6：00開始，從無間斷，追看卡通片和電影。這也許是對時間觀念的一種紀律規訓。在這遙遠的「平靜和諧」裡，我對破壞世界秩序、打亂「正常」生活的事情深惡欲絕，直播足球賽事絕對是其中一種。

那是我年幼時的足球︰偶爾在無線直播的本地足球，如省港盃、足總盃等，霸佔了整個星期六或日的下午時段。正好與亞視直播的賽馬並置，疊影在一起，破壞了「正常」的週末和整個系統。忽然兩台都沒有喜歡的卡通或電影可看，直接的結果是少有地毅然（也憤然）關掉電視；間接的後遺是形成了足球＝賽馬的觀念。再加上幼承庭訓，家母以麥兜阿媽麥太的教誨方式，諄諄告誡︰爛賭可以致命。最後得出方程式如下︰足球＝賽馬＝賭博＝「壞」。跳過了中間的類比，「理」所當然，足球＝「壞」。於是，當古力特的一頭辮髮還在球場上飛舞、擾亂對手時，我一直抗拒足球。錯過了88、92歐洲國家盃和90、94世界盃，與當時的AC米蘭、荷蘭、西德、英格蘭等失諸交臂。

於今戚戚。

電腦時代
上中學後，為了和同學打好關係，更為了吸引女同學的注意，架著眼鏡的我，開始瞪著圓圓黑黑白白的足球，繼而狠狠地大腳「撻Ｑ」。之前的童年陰影，稍經掙扎，竟如夢幻泡影，似煙消霧散，只剩下於街場戰戰兢兢地提防古惑仔的警戒。在落泊球場載Gatorade行的同時也申請了有線，適逢96歐洲國家盃。落場的熱情和睇波的興緻一時都推到了頂峰。可是，what goes up must come down。在球場上屢敗屢戰、但又屢戰屢敗後，一眾隊友內心的火焰都化為灰燼，再也找不夠七人、組成一隊逐鹿街場。而觀看90分鐘有時頗為沉悶的96歐洲盃，又漸漸及不上新興的電腦game多樂趣。

是的，當時狂迷的，還有電腦game。上了中學，電腦正式降臨，取代了從前電視的位置，也填補了電視離去後的時間。到繁華鬧市的黃金商場，大肆網羅市面上的翻版遊戲，是定期活動。以足球為題材的，自然也在清單之列。長時間以肉體作實驗後，發現實戰類型足球遊戲，電腦最好的FIFA也不及不上Play Station的Winning Eleven。不過，另一種足球遊戲類型──經理人，以Championship Manager為導航，在茫茫電腦game海中卻是一支獨秀，一直引領我至今。

缺乏安全監控的密集足球經理人實驗導致不少副作用。除眼鏡片不斷加厚外，對球員的認識也不須再入場或看電視直播。搜索合適球員，然後斟介是遊戲的重要一環。於資料庫內搜尋，不論有否名氣，都一一翻看。任何足球雜誌或電視節目也難以如此鉅細無遺地介紹，但遊戲卻能娓娓訴說每位球員的特長。每一次觀察旗下球員的訓練進度、每一次探察敵情，於真實球場上馳騁的人在遊戲內能力上的細微分野，都一次又一次被我內化。熱刺的右中場西蒙．戴維斯（SimonDavies），從前是英格蘭丙組球會PeterboroughUnited的球員；同一支球隊的中堅李察士（DeanRichards），曾效力升班前，在甲組浮沉的狼隊；梅菲（DannyMurphy）在未加盟利物浦時，也在乙組的克魯（CreweAlexandra）浸淫。他們立足於英超聯，出現在有線電視的直播球賽前，早已齊聚於我麾下的修咸頓，隨我和名將拿鐵斯北伐英格蘭各地球會，囊括所有錦標，稱雄歐洲。

這是我中學時的足球︰系統井然的足球語言不是從球場上來，而是由遊戲設定賦予。我無需看電視也知道，戴維斯變速奇快，合作性高，因為acceleration數值17、teamwork數值18；李察士後防線上一柱擎天，因為positioning、balance、jumping和tackling都有15以上；梅菲助攻助守，效率一流，因為workrate有18。球員的能力被仔細地以一個又一個的術語分割，分類為精神（如teamwork、bravery、determination）、身體（如pace、stamina、strength）和技術（如crossing、finishing、passing），並加上數值，以展現評價。天天「進入」遊戲中，整套設定好了的足球語言被往來返復地再加強規訓，判斷虛擬或現實球員好壞的準則都建基其上，無可避免。這是不必看到球場，不必看到足球，亦可內化的電腦遊戲足球語言。

好像是德里達說︰「當一個人只懂一種語言，他就是那種語言的奴隸」。我曾隨廉價旅行團到泰國旅遊，途中一直暗忖，泰文實在談不上優雅。但回心一想，廣東話優雅嗎？可惜我已經永遠失去判別廣東話驟耳聽來怎樣的能力。對於足球，也是一樣。

如此這般，到了今天，我的足球在床底。告別揮汗如雨的日子，也告別遠在西天的球場。不是運動，也非觀賞，而是在遊戲內，掌握語言，天天和電腦交流談話。很愉快，只是曾經結實的肌肉都鬆弛了，手腳也漸乏力，發福更是不在話下。近來腰骨「赤赤」地，擔心是坐骨神經痛，看遠境也不很清楚，可能近視又在加深。

我開始想到附近的球場跑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