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黑------陳文茜

文茜的與我們的人生故事 寫於 2011年7月6日 13:27

天剛黑，希臘憲法廣場前抗爭的人群，尚未散去。這裡太陽下得晚，八點夕陽仍掛半空中。橘紅的火球，有若一面古老的銅鏡，照著憲法廣場前黑壓壓的抗爭群眾；人群中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婦女。希臘債務危機被美國華爾街取名豬群四國，「ＰＩＧＳ」之首。Ｇ，西洋古文明最早出現的字母之一，如今代表希臘，代表破產，也代表全球二次衰退可能的禍源。

眾聲諠譁，無論全球的交易市場或雅典憲法廣場，皆緊盯著這個古老國度未來的每一個步驟。ＩＭＦ（國際貨幣基金會）與歐盟此次同意再出手救希臘，提出嚴苛的先決條件，希臘必須通過至少二百八十億歐元緊縮方案與加稅；另外賣出五百億歐元國營資產。二百八十億歐元是什麼意思？希臘政府公務機關至少得裁員百分之十，民眾退休老年金全數凍結；仍有工作者加稅至接近百分之三十，各家庭將進入半活不死狀態。希臘悲劇故事走至今日，終於以勿須舞台劇或神話的形式現實登場。

二○○四年希臘以作假帳的方式加入了歐元區，二○○八年新政府政黨輪替上台後，此事才被掀上台面。二○○八那一年，我們學會了很多事；國家會破產（冰島），美國會賣有毒金融產品（連動債券），政府會作假帳（希臘）。

掀開希臘的真實帳面，舉債，隱藏；ＧＤＰ，灌水；赤字，挪移。希臘的民主，成了赤裸裸的謊言。愛琴海邊充滿古老史事的國度，所有源遠流長的文明，皆已化為廢墟遺址。守護神雅典娜，太陽神廟阿波羅，一個殘破地望著海，一個孤寂地環著山。西元前五世紀希臘三大劇作家之一詩人埃斯庫羅（Aeschylus）記述波斯入侵希臘的戰役：「奮起吧，希臘子弟們，你們的妻小，你們的廟宇、祖墳，所有一切都要落入敵人之手了。」振奮軍心的呼喊，那一役，希臘人在阿波羅神廟請求神諭，把波斯王薩西斯率領的軍隊戰艦騙入狹窄海峽；勝仗之後，環繞薩拉米斯的海峽，四處流散戰爭遺物、毀棄的船隻，與波斯士兵的屍體。

希臘人還能再祈求神諭，打一場不可能戰勝的戰爭嗎？二六○○年前降下神諭的阿波羅神廟早已消失十六個世紀！西元六世紀時，東正教代表的政治勢力入侵希臘，祭拜太陽神的神廟，被當成異教寺廟，狠狠砸毀。希臘人的神諭，自此消失；阿波羅神殿如今只留不到五十公分石柱群遺址；它目前惟一的功能，即是坐落Delphi環山中，供遊客停留憑弔。同時一九九九年七月九日，遊客之一的我為了耍寶，抗議當年東正教禁止女性進入，刻意站上了其中一只石柱，玩耍手中的Evian礦泉水瓶，並扭扭屁股，結果一躍跳下時，居然摔斷了腿，腳盤裂成兩段。

希臘人已失去了神諭一千六百年；他們今日的處境反而比較接近亞歷山大帝三十三歲斷氣後的下場。亞歷山大征服半個世界，但他死後一生迷戀的母親，七年後被謀殺；眾子有的不知所終，王位繼承人終生監禁希臘北方洞穴內。從十歲至二十六歲，十六年人生於黑暗中，王子了結度過年輕又悲慘的餘生。

希臘的債務危機，將改變未來它在西方文明的角色。歐洲人現在談起希臘，沒人想起愛琴海，希臘只是拖垮歐洲的懶豬與騙子。希臘於二○○四年申請加入歐元區，它的政府為了符合加入歐元區三％預算赤字門檻，竟然做了一連串的弊。先是把二○○二至二○○三年的政府赤字資料進行大規模「修改」，接著找了美國及瑞士兩家最厲害的投資銀行高盛與瑞士信貸，設計一套沒人看得懂的對沖交易。高盛將一九九八年至二○○一年希臘尚未加入歐元區前的債務，以一種「見了鬼」的信用證券方式（ＣＤＯ）包裝成對歐元的貨幣互換交易，總計十二樁ＣＤＯ產品交易。於是希臘債務如同當年雷曼事件，從此掉入了祕密檔案黑匣子，游出歐盟及公眾視線檢查之外；二○○四年歐盟在不知情下，批准希臘加入歐元區。

世上知情這樁世紀大騙局者，只有當年希臘政府、高盛與瑞士信貸部分高層。

希臘國會當地六月二十九日中午進行緊縮案表決，全球央行及市場從周末起即緊盯著六月二十九日這個D-day。歐盟及ＩＭＦ明白告訴希臘人，你們已騙了全球一次，除非通過緊縮節約，世界沒有人有義務幫助你。這是一個國家造假行騙的下場，國際市場甚至認定希臘桂冠已非橄欖枝，而是騙子王；二百八十億歐元緊縮計畫即使過關，希臘政府也不會認真執行。

一個人與公司的信用，何其珍貴，何況是國家。歐盟所以「嚴苛」地要求希臘需先節約才撥款到期緊急救助金一百二十億歐元，即是因希臘一騙再騙，紀錄太差。先是加入歐元區藏匿債務，接著去年歐盟與ＩＭＦ連手批准一千一百億歐元，以為希臘至少可以撐到二○一二年底；沒想到不到二○一一年七月，錢就用光了。後頭九月有八十億，十二月有五十億；明年二○一二年三月一百億，六月六十億，九月六十億，十二月二十億；二○一三年還有八十億……。紓困希臘，對法德民眾真是一場被迫不得不付錢的世紀龐式騙局。援助它，只因「親已娶了」，上當了！希臘一路騙進了歐元區，從此把債務賴給德法，結果德國報紙忿忿不平談當德國人勤奮工作時，希臘人不是在睡覺，就是正於雅典衛城旁望著夕陽沾橄欖油享受大餐。

但要「離婚」，把希臘趕出歐元區，為時已晚。首先，希臘早透過高盛與瑞士信貸，以祕密財政轉移方式，將其債券三分之二分散於法、美、德、澳洲、韓國……等各國銀行。希臘一旦宣布債務重組，等同宣告破產；其前景與雷曼倒閉事件一模一樣，甚至更加嚴重。向來發言謹慎的美國聯準會主席伯南克，出席歐盟比利時布魯塞爾高峰會時即表示：「希臘債務危機如果處理不當，將導致歐元區經濟受威脅……，且不只歐元區金融體系，甚至全球金融體系都將受嚴重衝擊。」

而愛琴海邊，亞里斯多德的後代與雅典女神的子弟兵只想準備下一場聯合大罷工，癱瘓全國海陸空交通。示威者在民主起源地的雅典憲法廣場（Syntagma Square）高喊：「小偷！我們繳的稅金跑到哪裡去？」希臘副總理曾回應群眾的疑問，坦承且直接，「被我們一起吃光了。」示威者氣得揚言若逮到他，將把他剁成「人肉香腸」，「大伙一起吃了他」。

希臘啊！古雅典的競技場！它的美永遠只在夕陽片刻，這或許才是太陽神的神諭。按照希臘政府目前的債務，未來三十年它必須每年都維持至少一二％增長，才還得了債。這個數字對希臘才是真正的悲劇神話；事實上，它可能連每年二％，尾數都做不到。

希臘倒債，只是時間問題。它不賣島，不賣祖產，永遠站不起來。

亞歷山大帝三十三歲不到即因高燒死於巴比倫，他的死因眾說紛紜。其中之一被認定有人下了毒，他喝了摻慢性香木鱉的純酒中毒而死。亞歷山大帝曾帶領雅典與馬其頓聯兵征服半個地球；度過地中海，航翔印度洋。英國著名史學家湯恩比一九六九年曾撰寫一部遊戲之書，假設亞歷山大在巴比倫病好了，繼而征服西方與印度，然後西元前三一四年奇襲戰國時代的中國。湯恩比的遊戲之作，如今不由偉大的亞歷山大帝完成，而是他的後裔。以懶惰與騙術，結合大西洋彼岸的華爾街銀行，奇襲了全世界。

應該有人告訴雅典廣場前的示威民眾實話，「笨蛋，小偷，就是你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