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沒有人可以指導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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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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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真心對待、不以諂笑柔色應酬,人間才有華彩;唯有著誠去偽,不以溢言曼辭入章句,文章才有真精神。」散文作家廖玉蕙在《不信溫柔喚不回》中,替自己做了最恰當的註腳。廖玉蕙始終興致勃勃的認真生活,眷戀所有相遇的情緣。她從文學中練就「多元解讀人生」的能力,從生活瑣碎、尋常人際中,活出一種生命的豁達。寫作於她正是生活的真實記載,讓人看出她對人世的深情厚意。
廖玉蕙從小看著沒有受太多教育、但很懂人情世故的母親如何做人。現在,她也以母親的心扮演人世間的各種角色。
「沒有人可以指導誰的人生,」她說,「最重要的是陪伴和分享。」人生有許多苦無法以身相代,但是因為有人溫柔的陪伴,這些苦因而獲得了解、得以承受。她陪伴先生熬過治癌關卡;陪伴兒子度過失去女友的大慟;陪伴女兒尋找屬於她的「羅馬」康莊。她的家成為大家族成員的「精神中繼站」,可以療傷止痛。
身為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的她,也陪伴無數學生對古典文學「感同身受」。她以身教,告訴一批批未來的老師,只有用自己的生活閱歷和生命經驗去面對學生,老師才有不被取代的獨特價值。
聆聽廖玉蕙,人生悲喜都有了溫暖寬厚的位置。
談談你的大兒子去流浪的故事?
A︰我兒子是個很有主見、勇於做決定的人。從小他在求學的路上不曾讓我擔心,政大新聞系畢業後在電子公司有份很好的工作,領有豐厚的薪水和獎金。大概做了三、四年吧,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們,他想到南美洲去思考他的人生!當時阿嬤還勸他,思考人生不必去那麼遠,到潭子老家,順便幫阿嬤澆花就好了。阿嬤過世後,他真的辭職住到老家,每天澆花完成對阿嬤的承諾,也一邊學西班牙文。西班牙文還沒學好,他就背上行李走了。其實我們也很焦慮,但以為他去個兩、三個月就回來了,在機場送行的時候,才知道他要去一整年。
他去沒多久整個包包就被搶了,所有的證件、信用卡都要重辦。他深夜打電話回來,我第一個反應是「你沒子彈了那就回家吧!」他卻要我送更多子彈過去,他想留更久一點。他女朋友在兩、三個月後也辭掉工作跟著去了,他們在玻利維亞、阿根廷、巴西走了一圈,總共流浪了十一個月。
他回來後,我請他到學校演講,跟學生分享經驗。我一直以為他毫無畏懼的去南美洲,演講中才知道他心裡非常掙扎。他說自己在公司受到老闆器重,營業額也衝破目標,但他對自己沒有足夠的自信,懷疑這一切只是時勢造英雄;另一方面,他不要過那種「搭飛機、見客戶、然後回家」完全沒有個人私生活、只有工作的日子。
為什麼會想去中南美洲,不選擇別的國家?他說因為以前念書的時候在自由時報實習,他採訪了巴西來台宣傳嘉年華會的新聞,在中正紀念堂跳森巴舞,他拍了好多照片,那時候就立志要親自去巴西看一看。而這次的流浪,他最後一站到了巴西,正好是他們的嘉年華會,他說:「我到了門口要買票時,忽然間覺得可以了,不用進去了。」
透過那次演講我才真正了解我的孩子,突然間我也對他刮目相看。他從小是個不相信童話故事的人,沒想到這次流浪的終結有如此文學意境的描述。
回台灣之後,他的人生有很大變化嗎?
A︰他回台灣後,女友生病,得到淋巴癌第四期,開始一年的抗癌治療。
我很佩服我兒子,他就是無怨無悔、不離不棄,一整年都在支持、照顧她。她在去年十月底走了。走的那天我印象很深刻,我兒子跟我回到家裡,他坐在沙發上,說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一年還是走了。人生實在很殘酷,我自己看了很心疼,就叫他不要上班了,躺著睡覺吧,他說:「怎麼睡得著?只有去上班,讓忙碌來解決問題。 」
前幾天我還問兒子,她女朋友的姊姊要去祭拜,要不要一起去?他說:「每天都在想著的人你幹嘛去祭拜她?」他常常不覺得她已經走了,總覺得她還在醫院裡,等待醫生批准她回家。我聽了好心酸。我自己也一樣,坐公車經過台大醫院的時候,總會抬頭看看十二樓,因為她是十二樓的常客,那個窗口的燈光還亮著,我就想她還在裡頭。
有時候想想,她也算很幸運,跟最喜歡的男子到南美洲走了一趟。南美的意義不只是對我兒子個人而已,那是一個感情的見證,共度天涯海角的見證。我兒子說他們的交往就三年,一年在台灣、一年在南美、一年在台大醫院。
身為父母,我們常希望能分擔孩子的苦,能解決他們的困難,當孩子逐漸長大,卻發現很多事情是我們不能控制的。這一路走來,你感覺父母的角色應該是什麼?
A︰身為母親,我覺得其實自己的能力相當有限。事非經過不知難,看孩子受苦很心疼,但很多事其實是要自己去經歷。父母有很多人生閱歷,我們可以預言後果,但是不見得對孩子有多大幫助,徒增困擾而已。因為他會覺得你囉唆,覺得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時代不一樣、想法也不一樣。
所以在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就有自覺,我只是一個陪伴的角色,我從來不覺得我是指導的角色,沒有人可以指導誰的人生,我只有聽他講。因為有人傾聽,所以孩子覺得得到了解;有人同行陪他流了眼淚,所以他覺得他的苦是有人理解的,他的苦是有同伴的。人生必然要經過那些苦,沒有人能夠以身相代,即使是父母、情人、另一半都一樣。
我兩個孩子個性完全不同,儘管我的教養方式完全一樣。兒子很會讀書,女兒就是讀了也沒有用,所以一個是不用操心,一個是操心也沒用。我女兒從小不喜歡看書、不喜歡看電視,原來是弱視,但我們沒有注意到。而且她身體孱弱、氣喘起來常常暈頭轉向。但她很貼心,總說:「媽,你不用擔心,我明天就會好起來。」
因為身體不好,我們也不怎麼要求她,從小到大就在四十六、四十七名徘徊,唯一的目標就是朝向四十五名。我們覺得小孩快樂、健康最重要,女兒有一個美好的品德,是哥哥沒有的。她像廖玉蕙與子女始終互動情深。
星星一樣,不是很光亮,可是發出一些小小的光芒,照射到周邊的人。我媽媽生病、住我家的時候,我女兒就是在旁邊的一個開心果,取悅、照顧阿嬤,像是阿嬤最小的女兒。她回家永遠都是笑咪咪的,常常告訴你,她在這個家裡有多麼幸福。
像她這樣,在學校裡當然有很多困難,那樣的苦我也經歷過。我小時候住鄉下,我媽媽很好強,她沒讀什麼書,對讀書這件事情充滿了憧憬。尤其我從小又讀得不錯,她就讓我轉學去台中市的師範附小。台中的師範附小是貴族學校,所有議員、省府官員、醫生的小孩都念那裡。我家環境不是很好,可是她要我在別人面前不顯寒酸,所以自己做了一件黑色披風。我們沒有很多冬天衣服,可是一穿上黑色披風就神采飛揚,就好像很有型。
其實外表這樣,內心是非常自卑的。因為知道自己窮,便當打開裡面就是沒有好東西,可是媽媽已經把最好的東西放到我的便當裡,最好的東西都給我了。
回到家鄉,家鄉的老師就說,廖玉蕙看不起我們學校才轉學,你們不能夠讓她看不起。所以那一年製造了最好的升學率。可憐的是我,總有被孤立的感覺。回到村子裡要跟朋友一起玩,他們就說:「去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喔?」在台中學校,人家就叫我「鄉下來的土包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一過去,他們就走開。那時候傻傻的也不懂,鄉下小孩體力可能比較好,踢毽子、跳高都比人家好,怎麼都不會死,十分鐘都不死,誰要跟你玩?而且我還當上指揮、考試也考得好,更加被排擠了。後來長大我就想,那個時候亂指揮不就好了,或是考試的時候少寫一題、踢毽子假裝掉到地上。這樣我就不用當指揮,人家就不會記恨我。
但這些方法不能運用在我女兒身上,因為她是另外一個人。她的問題是做什麼都很笨拙,踢毽子根本踢不起來、接力賽跑不快,連家事課也沒有人願意跟她同一組。有一次我安慰她說,你看媽媽小時候雖然被排擠,現在長大大家都要跟我同組。我女兒聽了就哀號說:「長大還要分組喔!」
所以我說父母的經驗未必能變成孩子的幫助,還是要回到分享跟陪伴。
陪伴這件事情很重要,聽他們從學校回來的抱怨,我就跟他同仇敵愾。慢慢的等他心平氣和時,再跟他聊一聊,想想這件事有沒有另外一種思考的可能、另外一種角度。通常我們生氣都是因為我們很執著於一種角度,就很氣的一直放大、一直鑽牛角尖,往往忽略了人間的事其實有很多解釋的角度。我們就在旁邊提醒他,還有這樣的角度可以考慮,那麼你願不願意這樣想,對你自己比較不會那麼傷。
教書二十幾年,你怎麼看老師的角色?
A︰對學生也是一樣。有一次在演講中,我從古文《續齊諧記》陽羨書生吞吐的故事,聯想到寫作。寫作也是個「吞、吐」的動作,寫作是把內在的意見「吐」出來。可是很多東西是不能寫的,例如個人隱私、家族恩怨、個人的不平遭遇,作家在寫作時就會斟酌的把它「吞」進去。有的作家很勇敢的把它吐出來,他的人際關係就因此完蛋,而我也常在這部分掙扎。我許多書裡的文章提到我母親,儘管我已經「吞」進去很多,但我母親還是很介意,說我寫的東西對她不公平。直到她過世後,我在她書櫃裡發現她把我所有書中寫到她的地方都夾了書籤,其中比較負面的描寫,她就畫線。我看了之後非常悲傷,原來我以為一直主導我們、強勢的母親,已經屈服在我的筆下。我甚至悲傷的想,是不是這一條一條的委屈,讓她慢慢步向死亡。
那次演講遇到一個以前的學生,他跑來跟我說,他非常喜歡我,可是有件事令他耿耿於懷。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談到他舅媽如何不善待他祖父,幾乎接近虐待。當時他覺得對我傾訴了心聲,可是我給的評語卻是「做人還是溫柔敦厚一點,文筆可以稍稍收斂一點」。他非常不以為然,覺得我不了解他,尤其在書寫完後沒多久,他祖父就過世了,他就愈覺得我這個老師完全不能了解他的心情。聽完我談吞跟吐,他突然間明白了。我自己完全忘記這件事,因為學生的文章太多了。我想,如果我當時有多一點時間、多寫一句話,我會說你的文章寫得非常深刻,也很動人,但是措辭稍微溫和一點可能會更好。但是我寫做人要溫柔敦厚一些,那個東西就徹底的把他打倒了。
我們在求學的過程,其實就在學習怎樣去接受別人的感覺,這需要時間。當學生走到你研究室門口,想要跟你談談心事的時候,你願意不馬上回家,你願意打開門、開一盞小燈慢慢聽他傾訴,這個效果往往大於你在課堂上聲嘶力竭的說一個人生大道理。那個要你挑戰困難、勤儉、忍耐的道理,用說的是沒有用的。你說一個忍耐的故事,不如你做一件忍耐的事情,讓他們來得印象深刻。
時間是讓我們做為一個良師,感到非常惆悵的地方。我相信老師的專業,但就怕沒有時間把專業表現出來。
我是以一個母親的心情來教書,教久你慢慢就會累積一些智慧。對未來的老師演講時,我常強調我們不怕專業不夠,因為專業很容易吸收;我一生之中最怕的,就是在不經意間說了什麼話傷了學生,影響了他一輩子。
很多學生畢業後跟我很好,常常聯絡。他們也當了老師,每天都很認真的在教學職場裡切磋自己,他們希望跟我一樣有耐性、做學生的朋友。他們很努力,而且常會在email裡跟我溝通。有個男學生去當代課老師,有次寫了一封長信給我,他寫到當初他班上小朋友什麼都不會,家裡窮到連鉛筆都沒有,他去幫學生準備了鉛筆盒……反正就是那個全心
全意當老師的過程,他很想跟我分享,我百分之百的體會到他的心情,所以我也花了一些時間回信給他。我說:「老師非常以你為榮,你要永遠記住投入教學的熱忱,不要因為歲月的消逝而逐漸忘記這樣的初衷。」
我覺得很多老師需要鼓勵。我總認為,大家都要把教書這件事當做一個理想。人生很短,如果你只是因為一碗飯來當老師的話,那會非常無聊、非常厭惡。因為自己兩個孩子都搞不定,還去搞三、四十個小孩子,而且有的怎麼教也教不會,然後又有升學壓力、校長及家長的壓力,那是非常無趣的競爭。
可是如果把它當成一件一生很重要的事來做,就會認為我要從裡面得到一點成績。所謂成績,就是我曾經溫柔的對待學生,我曾經在一個午後安慰一個學生,讓他不必走上歪的路途。尤其國中階段很關鍵,如果有一雙溫柔的手曾經撫摸過、安撫過他的肩膀,讓他差一點走岔的步伐又縮了回來,這是多麼大的成就。你不一定要造就三十幾個學生,但其中只要有一個孩子被你救了,尤其是失歡的小孩,例如遭受家庭暴力的、走投無路的,或是那種沒有得到過溫暖照料的,你就有一點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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