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英論壇－科技人省思科技事, 滄浪亭外老客星

56年前時代的浪潮推動三百多萬人跨越臺灣海峽，隱約感覺到另外一波浪潮將再度推著另外一批人跨過臺灣海峽，不幸的我們或下一代可能跟隨著我們的上一輩一樣在浪潮翻滾...

菁英論壇－科技人省思科技事　滄浪亭外老客星

當最後一道菜上來時，九個人中有七、八個人已醺醺然了，不知道是陽河大麴的威力，還是初秋的夜裏相聚暢飲高歌的歡樂兼雜哀傷的情緒蘊積，酒未足而人已醉。這批中年男女，多年前在林口，那一晚為了慶祝出貨突破單月百萬台，擺了一百桌，就在工廠邊的空地，本勞加外勞、紅男配綠女約一千人，喝下的酒豈是區區一瓶陽河大麴可比？但如今想想，一場慶功宴竟是一場惜別的宴席，只是當時看不清大局，不過五年而已，喝完那一晚的惜別宴，陸陸續續地各人步上自己的征途。

原來台灣的工廠已關掉，全部生產移到大陸，九個人的步伐走過整個大陸，西及武漢、南至東莞、北達北京，倉促的腳步讓人來不及思考，而當分屬四個不同公司的九個人，行腳千里來到蘇州，想起從前，想起現在，想起幾百年前落第詩人張繼落寞地來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邊，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千年寂寞，而今九個人來到蘇州城內，滄浪亭邊，卻免不了鐘鼓聲中老客星的流浪感。這些人不是落第書生，但展現其一技之長的根本基地，卻已被連根拔起，他們的同伴有三種人，一種是台灣的工廠已關閉或即將關閉，必須接受去大陸工作的命運或另尋他途，第二種是已在大陸多年想回到台灣，而原公司卻無位置可安插，第三種是申請大陸眷屬宿舍，全家妻小父母一起搬到大陸，第三種是遷徙和遠行的開始，人們活生生地看著一個時代在指縫中溜過去，試圖以最大的適應力去回應。

時代的改變通常是一種巨觀的歷史變遷，石器時代到鐵器時代的演進，當時代的人無法感受到時代的變遷，充其量，只是感覺一些新的器物比過去好用罷了。然而我們何其有幸，好像俯身河邊，看著水流潺潺流過腳前一樣，眼睜睜看著一個時代潺潺流過。我們所熟悉的資源自給自足的台灣經濟已將一去不返，朝九晚五，幾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即將遠去，代之而起的是月初出門，二個月後回家的日子。

一個時代會用什麼樣的姿態結束呢？武士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但是武士道的精神，一種追求完美精確的執著，甚至到以生命相許的精神念力卻留下來了；從日本人對品質的堅持與執著，武士道的精神彷彿可見。人們都說，製造業已在台灣吹熄燈號了，其實吹熄燈號並不是今天才看到的現象，各種政策的干擾，造成剛吹熄燈號的錯覺，到長江三角洲走一圈，你會覺得其實是該吹起床號的時候了，但我們醒過來了沒？

大遷徙就從小遷徙開始，行遠必自邇，不願坐以待斃的人，對於變遷都很敏感，蝴蝶效應告訴我們，一隻蝴蝶拍動翅膀所引起的氣流變化，也可能影響一個颶風的形成。走在上海的秋天裏，一城的梧桐樹，一片片丟出秋天的信息，接著就是冬天來臨之前的滿街落葉，輝映出從光禿樹梢穿透而入的陽光，誰先警覺到起床號而醒過來，誰就會在時代變遷的浪頭上來時，乘上第一波浪頭。

微醺中，KTV的暗淡燈光裏，我一個個看過去，這九個人有一半已在製造業行走20年以上，如今追著第一波浪頭流浪到蘇州，那麼新一代的工程師呢？還能錢多、事少、離家近嗎？五十萬回不了台灣的台幹，每個夜晚，有多少人流連在腳底按摩、桑拿、各色KTV店裏呢？

初秋的夜裏，夜涼如水，走在上海的南京東路上，耳邊響起台灣南京東路的喧嘩。都說歷史必須用千年的橫寬來審視，才看得出趨勢，然而細數風流人物不是得看今朝嗎？也不過三十年前，多少今天電子業的先行者，日日夜夜走過台灣的南京東路，從四段那一頭走過來；而今走下上海南京東路，人潮卻是從外灘湧入。

九個人剛好是好漢在一班，但卻缺乏九條好漢在一班的陽剛，鐘鼓聲中老客星，有什麼比唱鄉音更能慰藉流浪的心呢？不知誰點了「愛拼才會贏」，葉啟田的身影在螢幕上載歌載舞，有麥克風的、沒麥克風的，全扯開喉嚨大聲唱起來，「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好運、歹運，攏嘛要照起工來行」，五年前齊唱這首歌時，這九個人領導的團隊將墮入谷底的公司拉拔起來，尾牙的場合，興奮感動的昂揚高歌。然而，今晚的歌聲卻滿是無奈的陽剛，一種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淒涼。唱完了一遍，夜已深，又來一首「最後一夜」，「踩不完惱人舞步，喝不盡醉人醇酒，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他告別」。

流浪的人喝淒涼的酒，也是一種發洩，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一書中寫過一句名言，「流浪的終點是衰老」。五十萬的台幹，勢力已大到選舉時各方候選人必須特別到上海、到東莞來動員，然而這五十萬台幹，從事業的生涯規劃角度看，基本上是回不了家的，回不了家就是流浪，差別只是自願的或不得已的。

流浪的心最渴望的就是定居，擁有一個小小的家，每天晚上回得去的家，看得見家人，看得見一些相對單調但能宣告主權的景物，是心靈穩定的良藥。再怎麼四海為家，再怎麼志在四方，長年累月地二個月回家一次，或就如同那些爭著邀功的藍色人物說的，三通吧！最多也只是一個星期回家一次，都是流浪，而流浪的終點是衰老，五十萬的台幹之後，會是八十萬、一百萬嗎？流浪之後會是定居，還是衰老呢？定居的是流浪的人與流浪的心，衰老的會是什麼呢？產業？還是一整代的流浪漢？

最後一夜了，明天有五個人要回台灣，他們相約古戰場，要去林口看看，看看曾經讓他們凌晨三點鐘回家，六點又回來的舞台，看看那個幾乎夜夜燈火的貨櫃碼頭，回憶那一百萬個產品川流不息出貨的漢唐盛世。古戰場夜裏不會有燈火，白天不會有人影，古戰場的存在是為了讓人憑弔，憑弔必須靠想像，想像當年的鼙鼓雷鳴，想像當年的慶功宴，當年的酒酣耳熱。

一場慶功宴辦得有如亞歷山大征服波斯一樣地躊躇滿志，但誰也想不到，亞歷山大是那麼短命，波斯之後，他也曾到達印度，之後就是結束，迅雷不及掩耳的結束。如果沒有警衛，如果從前的識別證還有用，我們就偷偷進去，左邊101大會議室，每個月業績檢討會被老闆釘得滿頭包的那個會議室，去坐坐吧！或許角落裏還可以找到當年偷偷塞在桌縫下的迴紋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