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的第一封信

兒子啊，距離上回寫信給你，應該有十年了吧。當時你還很小，記得我冒充聖誕老人寫信給你，揭穿你自以為無人知曉幹的一件壞事，當時把你嚇到嗚嗚地掉眼淚，這檔事你還記得吧。(詳見聖誕老人攻防戰)不過嚴格說起來，那回我不是用爸爸本尊的身分來寫信，所以應該不算數。這樣說來，這次是自從我們相識以來，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

之所以十幾年都沒寫信給你，大概是因為我們根本每天都混在一起，有什麼事都當場直接講，所以根本不用麻煩動筆。

不過，這回我想還是麻煩一點，用文字來表達要對你講的東西。因為你長大了，甚至長得比我還高了，雖然要比我高並不是難事。不過對做父母的來說，總還是一種明顯的成就，養出一個頭腦不一定簡單，四肢至少很發達的孩子。你已經夠大了，有些比較嚴肅正經的話題可以開始來跟你聊聊。並不是什麼酷到像什麼男人對男人的對話，也沒有假惺惺說想用朋友的立場來談談，就是直接了當用一個爸爸的角度，對你這個朝夕相處一起混了十幾年的兒子，跟你分享一些恁爸內心的想法。

你快要正式升上國中三年級了(我知道你們現在得說成九年級，不過我還是比較習慣這樣講)，課業上的壓力想必會比以前重，因為明年就要參加基測了。雖然我對基測的了解就是類似聯考那種全國測驗，也還不懂什麼落點分析是什麼玩意，但是既然上到國三，課業一定會比較重應該沒錯。不過跟你講清楚，課業再怎麼重，我還是不想讓你去補習。記得在國二的時候，有回你的理化學得不好，回家跟你老母說上課聽不懂，老母問你那怎麼辦，是不是想要去補習，你對此不置可否，似乎有這個打算。

聽你老母轉述給我知道，當時讓我嚇了一跳。依我這十幾年對你的了解，你是個超級懶惰怕麻煩的人。在學校最喜歡的課是下課，出外旅行的時候最想去的地方是飯店房間，平常周末也最想窩在家裡，顯然具備宅男DNA。當時居然會主動提出下課後想去補習，真的嚇了我一大跳。

當然我內心有一丁點欣喜，因為你終於自己知道要上進，要用功趕上課業進度了，名次老是這樣上下巨幅震盪實在滿驚險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這樣就去補習，所以找你談談之後，還是沒有走那條路。記得當時跟你說的大約是這樣：功課不懂，要把它弄懂的方法有很多種，補習只是其中的一種。也許這是最多人挑選的一種，但並不代表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依我看來，走了這條似乎最多人挑選的路，會帶來很多負面的後果。我們家阿公是教了四十年退休的國中老師，我記得聽他講過，補習最糟的後果是讓你在學校上課不專心。因為你仗著下課後反正補習班老師會再講一次，所以在學校上課就比較放鬆，覺得聽不懂也沒關係，甚至不聽也沒關係。這樣在學校就不會專心用力去弄懂，這是很笨的想法。你白天整天的時間都耗在學校，想跑也沒地方跑，既然沒處可跑，就好好把握這段時間把上課老師講的東西弄懂。

我覺得你們很可憐，其實我們小時候也是這般可憐，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扣掉睡覺的八小時，只剩下十六小時了。你們一大早七點半以前就得到學校，一整天上課到下午五點才下課，再加上前後的交通時間，上學這檔事已經用掉十二小時了，這是一天總時數的百分之五十，更是一天清醒時間的百分之七十五。一天之中寶貴的空閒時間，只剩下放學回家到上床睡覺前的四個小時。在這四個小時之內你還得唸書寫功課、玩玩具、看電視，玩的時間都不夠了，如果再把他花在上補習班，你的人生不是變得很淒慘嗎？你真的忍心讓那麼多樂高磚塊躺在那邊攢灰塵？忍心讓黑武士跟白兵孤伶伶堆在牆角沒人陪？忍心讓那整架子的魔戒、金庸、哈利波特跟好小子背靠背站在架上沒人理？

別跟我說晚點睡不就得了，就可以再挪出多一點時間。我還是堅持你在國中階段還是得晚上十點上床睡覺。睡得飽才有精神，身體才會強壯，尤其對於你這種正在發育期的青少年，吃飽睡飽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的重點，我最想跟你分享的一點就是，不要被別人影響，要有自己的想法。

就算免不了會被別人影響，也得選個像樣點的人才來被影響，別讓隨便的阿貓阿狗也能來影響你。這一點我先擱著，等下一封信再來談。今天先講下面這一點，不要見到人多勢眾就被嚇到，不要只因為看到人多就被影響，要有自己的想法。

因為人多代表的是數量，並不代表品質，也不代表對錯。

如果很多人做的選擇就是對的，為什麼每一期樂透的明牌通常會槓龜？為什麼跟著搶進股票明牌的人，結局多半是搥胸哀號？為什麼選舉選出來的結果老讓人在事後悔不當初搥胸膛？

回到補習這檔事，即使你身邊大部分的同學都在補習，這也並不代表你也得跟著去補習。補習是手段，是要來解決功課上問題的一種手段。所以有沒有其他手段同樣可以解決問題？如果有，而且付出的代價比補習來得少，然後效果還更好，那為什麼非得要去補習？

如果補習的目的是要求心安，跟很多家長心裡想的一樣，一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孩子往補習班送，把晚上跟周末的時間塞得滿滿的，因為看到鄰居同事都這樣做，不跟著做心裡覺得怪怪的，虛虛的，一旦跟著做，繳了補習班學費，把小孩送到補習班看到教室門關起來，這樣就覺得日子很充實心裡很踏實，這不是很奇怪嗎？

如果說，課本要學的內容很多很難，在學校根本教不完，非得再多花時間到補習班學，那我也認了，我就乖乖繳錢買單。但事實並不是這樣。國中三年的課程內容，是根據教育部制定的「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綱要」來排定的。這個綱要就像是一份計畫，規定中小學生每個階段該學到哪些東西，其中跟基測有關的有五科，就是你們現在課表裡面的國文、英文、數學、社會和自然。其實這份綱要裡面還包含其他學科，比方說資訊教育、環境教育等等，只是這些科目基測不考，所以除了那門學科的老師，我相信沒人會去理會它。

我看過這幾門主要學科的課程綱要，內容不外乎定義了每一科目的基本能力，課程目標，然後有分階段該學的課程內容。讓我舉幾個例子給你看，證明我真的有花時間去研讀。

舉例來說，在國文科的基本能力裡面，有一項叫做「文化學習與國際瞭解」，它的課程目標是要能「透過語文學習體認本國及外國之文化習俗」，看到這邊我還是不懂它指的是什麼，照理說寫這種綱要的應該都是國文很厲害的學者，但是很抱歉，裡面很多我都看得霧煞煞，這可能代表我的國文程度需要加強。話扯遠了，關於這個「文化學習與國際瞭解」，在國中三年的能力指標之一是「能說出六書的基本原則，並分析文字的字形結構，理解文字字義」。就因為有這個能力指標，所以你們要學象形、會意、形聲這六種漢字的造字方法。這就是為什麼，前幾天我們剛好在討論為什麼「卡」是會意字、「卉」是象形字，然後你甚至教我怎麼分辨會意字跟指事字，因為我早就忘光光還給國中老師了。老師之所以教這些東西，因為它被塞進了中小學生的國文教學內容，所以你就得來乖乖的學。

再舉個例子，在數學科的基本能力裡面，包含了五大學習能力指標：數與量、幾何、代數、統計與機率、連結。上面第五個「連結」代表前面四個的綜合大鍋炒，所以其實只要講前面四個就行了。裡面詳細規定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國中三年級，每一年的數學課要教什麼。比方說代數，在小學階段還沒有開始教，頂多到四年級開始教到一點關於括號在數學式裡面的用法。一直到國一才開始教一元一次方程式、加法乘法交換律等等，八年級教一元二次方程式、因式分解，九年級才教拋物線，這些都被詳細地規定好了。所以市面上所謂的一綱多本，其實每一種版本都得乖乖遵照這份教育部的聖旨，所以每個版本看起來都差不多。依我看來，一綱多本只是害地球多被砍了很多樹。

簡單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好，再講下去你就要睡著了。我的意思是，看完每一科的課程內容，我絕對相信在學校就可以從容應付，沒有什麼是學校教不完，非得再到補習班多學的。每個學期的教學內容，絕對可以在學期內教完，只要上課專心聽，老師講的都聽得懂，要達到這些各科的教學目標絕無問題，講直接一點，要應付考試絕對綽綽有餘。

所以重點是上課專心聽，不懂的盡快問，盡快搞懂。在學校問老師，回家來問我。國中程度的功課，我除了化學比較爛，其他的應該能夠幫你弄懂。

如果你同學說他們去補習班的目的是要多練習，多做題目，那麼你在家裡也可以做同樣的事啊。要是你這麼愛多做題目，就來跟我拿錢去多買一本參考書吧，在家裡自己做，可以省掉往返補習班的時間，可以翹著腳打赤膊輕輕鬆鬆地坐在你房間，更重要的，可以幫我一點忙，讓我不用多花那些補習費。

所以只要做到上面那幾件事，就可以不用跟別人一樣多花時間去補習。多數人做的事不一定是對的，有些甚至是很愚蠢沒水準的。每天在我們身邊，多得是這種負面範例，比方說最顯而易見的，台灣的媒體。

台灣媒體的問題，就是同時只能有一個議題。在每個當下，所有媒體就是爭先恐後去追逐報導同一個議題，於是這個議題佔據所有報紙電視跟網路媒體版面，不管它水準有多差、重要性有多低，其他議題都得靠邊站。如果這般全部火力都集中在這個當紅議題，然後可以憑輿論之力得到解決的話，那一次能解決一個問題，揪出一個壞蛋，有這結果倒也還不賴。問題是媒體的目的並不是要解決問題，等看到另外一個可以炒作的議題出現，就跟圍著一坨大便嗡嗡叫的蒼蠅一般，看到旁邊拉出一灘更新鮮溫熱的稀屎，整批蒼蠅馬上全部轉往新鮮大便進攻，之前那坨大便只能孤零零擺著乾掉。所以每天大家都很忙，牛仔很忙記者很忙主播很忙，傻呼呼跟著觀看的群眾也很忙，可惜的是忙歸忙，不公不義還是如常，白賊官員依然穩如泰山，紅頂商人持續吃香喝辣，我們每天的日子好像有部美國電影叫做「今天暫時停止」，每天起床面對不斷重覆的事件，大家都很忙碌都有事做，忙完了一天精疲力盡上床睡覺，準備面對再次倒帶重播瞎忙的下一日。

只會跟著別人的腳步走，日子就會變成這樣。瞎忙，沒個性，最後集體沉淪。

你明年就要參加基測了，我還搞不清楚所謂量尺是在幹嘛，也不懂落點分析為什麼很重要。記得我跟你說過，不用去理會這些評量制度怎麼改變，因為每年教育官員跟專家們也一樣很忙碌，隨時都有新花樣。同樣的道理，如果跟著他們一起瞎忙，就會跟很多家長一樣，搞得自己很緊張。聽到新規定，馬上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面潮紅，趕快計畫要採取哪些因應措施，該不該轉學？該不該報名更多補習班？該不該學更多才藝用來加分？該不該花錢找大學教授來指導參加科展？這樣家長忙，然後孩子跟著忙，補習班老闆笑哈哈，有外快可賺的教授笑嘻嘻，學校老師被家長逼得也喘不過氣，我們的教育才會變得如此畸形，教改才會越改越亂。

所以我跟你說過很多次，管它規定怎麼改，你只要專心聽學校老師講課，把課本的東西學會，這樣就夠了！這樣如果還不夠，他馬的恁爸也認了！成績是用來反映實力的，腳踏實地把該學的東西學會，成績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

今年暑假你們學校開始有暑期輔導，就要國三了，你真的得每天多花一點時間在功課上，而不是跟以前一樣，到了大考前才來趕進度。最近看你放學回來有花比較多時間在唸書了。這樣很好，我馬上給你按個讚。你看完書之後，還是有很多時間在玩樂高、排最新的戰陣、或是看其他書、玩玩iPad，這樣更棒，如果可以重覆按讚，我就來按個十次。每天該唸的書有花時間唸，該玩的東西也都有玩到，這才是最健康最正常的學生。所以最近晚上看你自動在唸書，我看了很開心；看你蹲在房間玩，我看了更放心；看你晚上十點準時起身去睡覺，我看了更得意，因為外面紛亂畸形的教育歪風，並沒有吹進我們家來。莫須有自己嚇自己的升學壓力，被成功擋在我們家屋頂之外，你還是過著正常健康的青少年生活。

拉拉雜雜講很多了，兒子啊，你精彩的人生才剛啟幕，在目前這種壓力跟負擔還相對低的時候，能夠不必跟著方向顯然錯誤的眾人走，就好好把握這難得奢侈的機會吧。將來你必定會有機會面對更多選擇，是要跟著大多數人走一條看似寬敞平坦的大路，還是走向自己認為該走的路，自己想走的路，雖然那是另一條佈滿荊棘的羊腸小徑。當你腦袋裡裝了更多知識，累積了更多經驗，在面對這種選擇的瞬間，卻發現眾人的方向跟自己不一樣的時候，你會不會有足夠的信心相信自己的判斷？會不會有足夠的勇氣去做與眾不同的決定？我不知道，因為那時候的你已經是完全獨立的大人，必須為你自己做的決定負責。只是在此刻，在你還得依賴我、靠我養的此刻，希望能努力幫你植入一點點獨立思考、不習慣於盲目隨眾人起舞的態度，因為我這個自私又自負的老爸認為，這樣會讓你長成一個比較有個性的人。

然後，做為你父親的我，才敢低聲說道：「我已不虛此生」。